紫玉英
老中医欧阳菊,现在真正地闲下来了。
一眨眼就是一个花甲,他恋恋不舍地从中医院退了休。正是深秋,小庭院里的几畦菊花开得很盛,清苦的香味满得四处乱溢。
小庭院里就住着他和早已内退的老伴。儿子欧阳筠,几年前成了家,住在公路局的宿舍楼里,到了双休日,才领着一家人到这里来看望他们。
夕阳下,坐在廊檐下的欧阳菊心绪很坏。
他不理解,儿子干嘛老惦着他珍藏的一方端砚?杜声远干嘛还要来造访他呢?
这方端砚,还是欧阳菊的曾祖父置办的,代代相传,距今有一百多年了。端砚以紫色最为名贵,古人称之为紫石砚,又誉之为紫玉英。欧阳菊的这方砚就是名副其实的紫玉英。砚面浅刻古瓶纹,瓶两侧出双十字耳,瓶口之上为花瓣形砚池,沿砚边刻阴线一周作为砚唇,砚底如常见的抄手式。砚铭是欧阳菊曾祖父亲手刻的:石重质,人重德。
一星期前,欧阳筠忽然打电话来,说是他的顶头上司杜声远局长要来拜访他,顺带想看看这方端砚。儿子特意叮嘱父亲,杜局长对他很赏识,局里正将他列入政工科科长的人选,一定要热情接待。
欧阳菊烦了,说:“我又不认识什么杜局长,把他引到家里来干什么?这小家伙也多嘴,家里有方砚也要往外说。”
老伴劝道:“老头子,你不能扫儿子的脸,他在人家手下做事哩。”
欧阳菊不吭声了。
欧阳菊和杜声远的会见,是在书房里进行的。老伴和儿子沏好茶,端上水果,然后坐在一边陪着。
杜声远五十岁出头,身材颀长,说话温文尔雅。他看了看四壁张挂的书法作品,说:“欧阳菊先生对‘二王’的书帖是下过大功夫的,又掺入了一些汉楚简书的意味,秀丽中见出端庄,难得,难得!”
欧阳菊的眼睛亮了几分,问:“杜先生也喜欢书法?”
“公务冗繁,往往只在深更半夜才得暇练几个字,至今未入堂噢,惭愧得很。”
“爸,你把我们家的紫玉英拿出来,给杜局长看看。他家也有好几方古砚,我欣赏过,真好。”欧阳筠说。
欧阳菊慢吞吞打开书柜,取出紫玉英,小心地递给杜声远。
杜声远接过来,先是细看,继而用手轻托,接下来又朗读砚铭,然后才说:“这砚,不论石色、石质及雕琢,都是上乘。这石出自端溪中岩旧坑,正如古人所言‘石色紫如新嫩肝,细润如玉’。”
欧阳菊一听,便知杜声远引的是宋代人赵希鹄《洞天清嘉集》中的句子,想不到这个管公路的局长还读过这样的闲书!
又说了一会儿话,杜声远谦恭地起身告辞。欧阳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杜声远怎么还要来呢?难道喜欢上了他家这方砚?儿子不是说局里正考察他吗?他想起先祖所刻的砚铭:石重质,人重德。杜声远说是要拿自写的几张字来请他指点一下,这话未必是真的。
他们又在书房里见面了。杜声远展开几张四尺宣纸,写的是篆书。
欧阳菊看了又看后,说:“苍劲老辣,有吴昌硕之风,只是还可以参看一下邓石如的篆书,使其有些变化。哦,失言了,班门弄斧。”
杜声远说:“先生指点迷津,我很是感铭。”
他卷起宣纸时,忽见那方紫玉英裂成几大块,拼合着放在案子的一边。
“这砚怎么啦?”
“早几天,不慎跌了一跤,砚从手里飞出去,重重地落在这方砖地上,碎了。唉——”
杜声远拿起碎片仔细看了看,说:“可惜,可惜。”
欧阳筠一下子愣住了,心想:好好的砚怎么会跌破呢?爸呀,是不是你故意摔破的呢?他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动员父亲把这方砚送给杜局长哩。
又过了几天,欧阳筠把一方箕形端砚带给了欧阳菊。石色嫩紫,石质细腻,是地道的紫玉英。还有杜声远的一封短笺,上面写道:“欧阳菊先生;家传有几方好砚,特选出一方馈赠您,以谢您对我书法之指点。我将尊祖之铭文以篆字刻于砚上,有污清目,海涵。待闲暇时,我还将登门叩访。杜声远。”
欧阳菊捧着砚,半晌说不出话来……
楚风轩
电视台新闻部副主任宋军,是个年纪不大却颇有些名气的书画收藏家。他主要收藏当代书画家的作品,价格不会很贵,但却有很大的升值空间,谁能料到若干年后,此中不会出现齐白石、徐悲鸿那样的大家呢?
早几天,他在本市一家叫楚风轩的字画店,买了一幅刚故去不久的著名花鸟画家伍绍夫的《芭蕉荔枝图》,花了一万元。他真的很喜欢这幅画,一片硕大的芭蕉叶从上垂下,叶旁搁着一篮鲜艳欲滴的荔枝,题款是漂亮的行书:一年好景君记取,正是蕉绿荔枝红。可当他把画拿给本市的一位鉴定家去看时,人家却一口断定是赝品。
宋军恼了,一万元买了张假画,他跟楚风轩没完,必须退货!他清清楚楚记得,这幅画是楚风轩的经理晁新极力推荐他买下的。这个晁新,五十来岁,矮矮胖胖,鼻梁上架着宽玳瑁边眼镜,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宋军怕晁新不肯退货,特意叫上了本部的摄影记者,还约了几个哥们。
宋军和他的哥们,在上午九点钟的时候闯进了“楚风轩”。当时店堂里有不少人在看画、买画。
宋军把卷好的画轴往柜台上重重一搁,说:“晁经理,这画经人鉴定是假的,我要退货!”
晁新说:“如果你认为是假的,本店当然退货。”
他边说边小心地展开画轴,仔仔细细地审查了一番,然后对一个店员说:“拿一万元来给宋先生!”
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柜台上的画和晁新。看热闹的人都围了上来。宋军没想到晁新这么痛快。他接过那一叠钞票,数了数,放进口袋里。
晁新说:“宋先生,我给你退了货,但我要告诉你,这画是真的。”
宋军问:“何以见得是真的?”
“是真是假,得由权威说了算。三天后,我请省城书画院的书画鉴定家季仲平先生来此当众鉴定。如果是假的,我从此把店门关了,再不做字画生意。如果是真的呢?”
宋军爽快地说:“如果是真的,我的这些哥们为贵店免费作宣传,这幅画我再用一万元购回。”
晁新笑了笑:“宋先生,你再要购回,就不是一万元了,我要加价三千!”
宋军说:“一言为定!”
晁新把画翻覆过去,叫店员拿来公章,在右下角盖了一个印。然后卷好画,放入一个长方形的锦盒内,合上盖子,再写好封条,封住盖口。他当着众人的面,把贴了封条的锦盒放进柜台里靠墙的一个保险柜中,再用封条封住柜门。
摄影记者把这一切都摄了下来。宋军牢牢地记住了那个盖在画背面右下角的印章的位置。
三天后的上午九时,楚风轩人头攒动,热闹极了。
宋军和他的哥们,扛着摄像机,拿着采访本,早早地站在柜台边。从省里请来的白眉白须的鉴定家季仲平先生,特意戴上一双白手套,手里握着一柄放大镜,很矜持的样子。
晁新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保险柜门上的封条,打开柜门,取出锦盒;再撕开锦盒上的封条,启开盒盖,拿出画轴。他先在柜台上展开画幅,再和店员一起将画翻覆过去,让大家验看盖在右下角的印章。
宋军勾下头,细细看去,位置一点不错。
画再被翻展过来。“季先生,请您鉴赏!”晁新说。
季先生握着放大镜,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敛声屏气地观赏起来。
人们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来小时。
季先生说:“百分之百的真迹!是伍先生晚年的力作!我可以在鉴定书上签字。”
宋军的脸蓦地红了。他对晁新说:“晁经理,对不起您了。我愿意以一万三千元重新购回。今天的现场鉴定,就是一个很好的新闻由头,我保证给你做一个专题节目。”
晁新说:“我仍只收你一万元。这三千元是季先生的鉴定费。”店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第二天,电视台播出了《价真货实楚风轩》的专题节目,几家报纸也发了消息。楚风轩的名声一下子如雷贯耳,生意比先前红火了许多。
先前给宋军看过画,并认定是赝品的本地鉴定家,再次去了宋军家里,把画又认认真真看了几遍,不得不承认这是真迹。但他记得上次在看画时,因没戴手套,指甲不小心在画的左上角划了一道浅浅的印痕,而这幅画上没有这道印痕。他立刻明白了,同样的《芭蕉荔枝图》有两幅,一幅是原作,一幅是仿作。宋军第一次买的是仿作,退货后,所谓盖印、封存不过是障眼法,然后晁新再掉包,把真的换进去,为的是把“楚风轩”的名声“炒”大“炒”响。这个晁新,果然有好手段。
宋军问:“这幅画怎么样?不假吧?”
没有人答话。那个本地的鉴定家悄悄地走了。
[作家简介] 聂鑫森,湖南湘潭人,1948年6月出生。现为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株洲市文联副主席。曾当过13年工人,1984年至1988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共出版中长篇小说、散文随笔集20余部,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省文学创作贡献奖,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文介绍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