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能在大地上找到最适合居住的地方。窑洞冬暖夏凉,在南方人匪夷所思的洞窟里,陕北人享受着泥土带给他们的温暖与凉爽。以我在延安的观察,凡窑洞均向阳,高原充足的阳光照耀着窑洞,那些花格子窗像一只只艺术的手指,剪裁着阳光,渗入窑洞的光线就线条丰富。于是,在杨家岭和枣园,我看到了一些普通的窑洞,它们的门和窗一律向着太阳敞开。每一处窑洞,基本上以若干个窑洞连成一体,独门独院,显示出这里的主人曾经不同的凡响。
几乎每一座院落都植银杏。在湛蓝的天空下,黄灿灿的银杏叶热烈地将天幕涂成一片浓郁的秋色。银杏是长命的植物,它们的生长极其缓慢,但具有坚强的生命耐力,由此或许可推断,这些银杏与窑洞一起历经岁月沧桑。这些窑洞,可能是地球上最有价值的洞窟,它们的主人在这些泥土挖出的洞穴里,指挥了一场全世界最大的人民战争。也许,这是世界军事史上面积最小的指挥机关,但是,他们却将散落在深山间的游击队员们整装成人民解放军,长驱直入,将紫禁城换了主人。
毛泽东是其中一个窑洞的主人,他分别居住在杨家岭和枣园。在延安的窑洞生涯中,毛泽东写出了著名的《论持久战》、《矛盾论》、《实践论》、《论联合政府》。这些著作,为毛泽东亲自执笔撰写。这位毕业于湘潭师范的书生,从不佩枪,却将他的对手打得落荒而逃。他的那些文章,散发着哲学的光芒。毛泽东撰写《论联合政府》是在枣园,那个窑洞的陈设,以现在的眼光看自然十分简陋,但是光线充足,非常安静。也就是说,在日照充分的陕北,毛泽东可以在一个安静的窑洞里,开始他的精神漫游。
现在陈列的那把藤椅与书桌,不知是否原物,但这个窑洞,应该就是当年的那个窑洞吧?书桌上方的洞壁上,挂一幅毛泽东伏案写作的照片,图片的说明是毛泽东正在撰写《论联合政府》。我以此为背景,留了一个影。那天早晨,延安的气温很低,照片拍好后,因为寒冷,我的姿态看上去有些僵硬,与照片上毛泽东自信、从容的神态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我不再重拍,因为从毛泽东的衣着看,他写作这部巨著时的气候,也不太温暖,但是他面对镜头的坦荡与自然,却看不出冬天的感觉。
延安的窑洞对于日后建立的红色中国意义深远。窑洞与泥土紧紧相拥,没有泥土,也就没有窑洞。出身韶山的毛泽东对泥土有天然的感情,他最终选择延安的窑洞作为他建立新生的共和国的根据地。没有人会想到,一个文弱的师范生,将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他手握的那枝毛笔,很轻;他留下的痕迹,却很重。
枣园没有枣树。不知当年毛泽东是否爱吃陕北的大红枣。如今的杨家岭和枣园,因为那些窑洞而成为革命圣地,人群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他们和我一样,从这个窑洞走向那个窑洞,从杨家岭走向枣园,又从枣园去看延河水,以及那座著名的宝塔。类似的塔楼在陕北十分常见,但它在延安的山头一立,就成为大海中的一盏航标灯。我没有实验过,在毛泽东曾经居住的窑洞眺望,是否能够看见那座宝塔,但是,有数以千万计的青年才俊,却在遥远的地方看见了它,并且以它为坐标,奔向延安。
窑洞里也有一盏灯总是亮到很晚。我在写作一本与中国电力有关的书时查阅了无数文字资料。那些资料证明,毛泽东早期在延安的日子,是没有电力供应的,也许,他在撰写那些足可进入世界最顶级图书馆藏的著作时,也是依靠油灯照明的。很显然,油灯的亮度非常有限,甚至于只能照亮毛泽东笔下的稿纸,但是,微弱的灯光在延安的夜色中却显得温暖而灿烂。延安的普通百姓或许不能轻易见到这盏夜晚中的灯,但是,无数在延安,或者远离延安窑洞的眼睛,却能够看见这盏灯。后来的事实证明,延安窑洞夜色中的这盏灯,燃烧并且燎原,直到照亮了中国大江南北广袤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