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里出来,母亲脸上挂着一丝忧愁,透着沮丧。母亲来医院是检查眼睛的,医生告诉她眼睛没有毛病,母亲问医生那为什么这几天眼前总是好像有一只只小虫飘来飘去,搞得她想仔细看看蚕宝宝的样子都不成,医生说年纪大有这种现象也是正常的。听了医生的回答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母亲毕竟已七十多岁了,有些小毛小病也是十分正常的。然而母亲还是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回家的路上,一向多话而爽朗的母亲显得沉默寡言。正是江南五月,汽车在乡道上行驶,车窗外是一片片绿幽幽的桑树林,茂密而充满生机。母亲突然自言自语道,看来明年养不成蚕了。我突然明白母亲的心事所在,原来母亲正想着家里待喂的一匾匾春蚕,母亲的一句话道出了一个江南农村妇女对蚕的一往情深。
母亲与蚕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对蚕有着无限的深情,母亲习惯把蚕叫做蚕宝宝,或者干脆叫宝宝,可见蚕在母亲心中的位置。江南农村妇女把蚕称为宝宝,不仅是它们的经济价值以及这些小动物们自身的娇嫩,其中还包含与之朝夕相处所建立起来的深厚情意。
还在生产队时期,母亲便是个养蚕的好手。那时是生产队集中养蚕,只有根子正思想红且能干的少数人才有资格当蚕娘,所以每年蚕种到来之前生产队都要召开社员大会,选出当年的蚕娘。每个社员都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提名,选举的气氛热烈竞争非常激烈。当蚕娘是生产队妇女的理想追求和价值体现。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每年都会被高票选中。之后,母亲便搬起被子铺盖,拿上洗漱用具睡到生产队的蚕室里,日日夜夜守在一条条小生命的身旁,饿了给它们送上鲜嫩的桑叶,冷了给它们生火加炭,干了给它们洒上清水,还隔三岔五地为它们防病消毒。总之,每时每刻蚕们都在蚕娘的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成长。在临近成熟的几天里,蚕们的食量大增,桑叶的消耗量和消耗的速度都非常快,站在蚕室里听它们啃食时发出的沙沙声,犹如绵长细密而下的春雨,厚厚的桑叶转瞬间只剩下筋络。为保证它们不挨饿,影响产丝的数量和质量,蚕娘们只得成日成夜不停地喂它们。由于长期熬夜得不到休息,长时间低头工作,蚕娘们个个熬肿了眼睛。我清楚地记得,等到蚕们都上了山,母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好好地睡上一个囫囵觉。
母亲对蚕的习性了如指掌,哪怕在黑暗的夜晚不需用眼观察,只要听听它们食叶时的声音就可知道其冷暖、饥渴、安康与生长情况。母亲不仅有精湛的养蚕技术,也有一颗乐意助人的善良的心。分田分地单干后,原来集体集中养蚕变成家庭散养,刚开始的头几年里,村上的妇女们常来家里向母亲讨教技术,交流经验,母亲总是毫无保留地将技术传授给她们。母亲对蚕所倾注的情意甚至超过了对家人的关怀,她把全部的精力与心血寄托于这些小动物身上。随着母亲年龄的增长,母亲愈来愈觉得自己力不从心,她终于担心有一天家里的养蚕业因此而难以为继。过去母亲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过她的心事,她说,农民家里不养蚕哪还像个农民?我理解母亲的心情,对于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土地,与蚕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村妇女,这不是她的偏执之言。然而这一天可能因为母亲眼力的衰退而将要真真切切地提前摆到她的面前,这对于母亲来说无疑是残酷和悲怆的。
一辈子的交道,一辈子的呵护,一辈子的情意,母亲将要与它们作永久的告别,当了一辈子蚕娘的母亲怎能不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