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红杜鹃又在韶山满山遍野地怒放了。岸青!我最亲爱的爱人和战友!你却从我身边走了……那样突然,那样让你的亲人们措手不及。
岸青!你一定明白,为什么我会把韶山家乡人送来的一盆红杜鹃,恭恭敬敬地摆在灵堂最瞩目的地方。我用泪眼凝视着那些正在盛开的花朵……在那些鲜艳的花丛中,时时幻化出父亲伟岸的身影、开慧妈妈美丽的面庞、岸英哥哥坚毅的目光,还有你那朴实、孩童一般纯洁的沉思和微笑。
(一)
岸青!你一定还记得,1977年,父亲逝世一周年的时候,我俩带着新宇回到了韶山,回到了板仓。
你一向性格内敛,从不轻易流露感情。但在韶山你却像是另外一个人。在滴水洞,乡亲们请你题词,你立即伏在父亲毛泽东曾经使用过的书案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五个大字——“我酷爱韶山”。可能觉得还没有完全表达出热爱故乡人民的心情,又接着用俄文写下了同样一句话,并且大声地读着,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大声袒露自己的心声,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你真挚的爱而动容。
1962年遵照父亲的嘱咐,我第一次和你回到长沙,去板仓给开慧妈妈扫墓,并看望90高龄的外婆、舅舅和乡亲们。在板仓家中,你指着旧居的火塘告诉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依偎在妈妈身旁,听妈妈给我们讲故事。”
每当提起妈妈,我总是看到你眼里闪烁着特别的光芒。1990年,开慧妈妈牺牲60周年,湖南板仓家乡的人民发起倡议——捐资为杨开慧立一座雕像。你得知这一消息后,兴奋异常,立即和我全身心地投入,一起联系雕塑家、选料,并亲自审查设计小样和放大样。自始至终,从设计到落成,你把一腔的爱倾注在给妈妈的雕像中。巧的是,我们在北京房山石场给妈妈雕像选的大理石料,恰好就是在毛主席纪念堂里给主席雕像所用石料的姊妹料,主席雕像所用石料就是在妈妈雕像石料的上方开采出来的,一如他们当初那样,宛如一体。
(二)
岸青!多年来,我们相识、相知和相爱的点点滴滴都埋藏在我的心灵深处。今天,所有的幸福往事突然都在我记忆里涌现出来了,显得特别清晰。
那是1949年,你已经回到了北京。有一天,与松林姐姐喜结良缘不久的岸英哥哥,把你带到前门李铁拐斜街的我们家中,向你介绍了我和妹妹少林,岸英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少华,快叫岸青哥哥。”我叫了,那时我才11岁。此后,你便成了我们家中的常客。1950年,岸英哥哥上朝鲜前线了,严格遵守纪律的他,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一点消息,但他却放心不下你。临走前一晚,岸英哥哥来到家里,告诉我妈妈他要去出差,可能需要比较长时间。他把你托付给妈妈,说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又说你在苏联长大,爱喝牛奶,吃面包,可是你的工资恐怕不够用,爸爸很忙顾不上关照,请妈妈时时关心你,并能够在经济上给你一些补贴。妈妈一一答应了岸英哥哥。
我记得你很不在意生活细节,不会自己洗衣服,妈妈就让你每个周末把脏衣服拿到家里来,由她帮你洗干净,你也就老老实实地按时送来脏衣服,拿走干净衣服。有一个周末,你来到家里,我和少林妹妹都看着你发笑,妈妈问我们为什么,我们说:“妈妈,你看岸青哥哥的皮鞋。”原来你的一只皮鞋后跟都掉了,但你却浑然不知,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妈妈责怪我们说:“还不快帮你岸青哥哥去修修。”于是我便拿来拖鞋给你换上,很快把皮鞋拿到街上,在地摊皮匠那里修好了。为此,我们一想起来就觉得好笑。每个周末,你来到家里,便是我们姐妹最快乐的时光,你经常领着我们打乒乓球、打康乐棋,带给我们阵阵欢笑。你非常有音乐天赋,每次来都要给我们拉小提琴、弹曼陀林(一种三弦琴);在你的琴声中,我们领略到仁者之美。后来,你外出治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见到你。
再次相逢便是近十年后的事了。1959年,你从苏联回国在大连疗养。有一天,爸爸让中南海的工作人员徐永福同志,陪同松林姐姐和我代他到大连看望你,乍一相见,我们既惊异又亲切,你可能还记得吧,你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长成大人啦!”是啊,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那次相聚之后,我们便开始了通信联系,彼此经常交流各自的生活和学习。当父亲得知我们频频通信后,热情地鼓励支持我们的交往。1960年,我们幸福地走进了结婚的礼堂。岸英哥哥在解放初期结婚时,父亲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一件军用呢子大衣。我们结婚的时候,全国人民的生活比那时好多了,父亲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也重得多,是一台南京产的熊猫牌收音唱片两用机和一块手表。几十年过去了,经历过几次搬家和变动,我一直珍藏着这两件珍贵的礼物。尽管如今收唱机很旧了,手表也不走了,但睹物思人,看到它们,就想起了父亲对我们的关爱,想起我们的幸福时光。有趣的是,我们的婚姻让我成了两届北大同学校友。那是因为1959年我已经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1960年为了方便照顾你,我从北大转学到了大连师范学院中文系。1961年我们回到北京后,想要再转回北大同年级学习,可是北大陆平校长铁面无私,非让我重新从一年级读起。于是我又变成了北大六一级的新生。
(三)
在北大上学期间,学校规定在校生不准生孩子,记得我们年级有位女同学怀孕生孩子,于是学校便勒令她退学了。我也以此为戒,不敢要孩子,怕耽误学业。1966年我大学毕业,文化大革命也开始了。妈妈和我都受到了冲击,我们的家三次被抄,为了安全,此时周总理和叶帅挺身而出,让我们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董四墓一号。那时这里是远郊区,偏僻荒凉,但却相对平静,少受干扰。也正是在这段时间,我们有了儿子新宇,1970年1月17日,新宇在301医院诞生。此时,正是林彪集团猖狂之时,由于我分娩时遭遇难产,情况非常危急,受他们控制的医院请示毛主席:“大人、孩子保哪个?”他们根本就没想到,父亲当即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们:“大人、孩子我都要!”这样才保住了我们母子的性命。
岸青!当你看到我们母子平安回家,你是那样的高兴。你把孩子从我手中接过去,可是你又不会抱,把个小新宇像抱冬瓜一样地竖着搂在怀里。在孩子的脸上左亲右亲,那种初为人父的幸福与快乐洋溢在你的脸上。
及新宇稍长,我们共同担负起了孩子启蒙老师的责任。每天你都要给孩子讲故事、教俄语,我教他背唐诗。听着你一遍遍地给新宇讲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一股暖流在我心中荡漾,我真的好幸福啊!当然,我们也并不始终是观点一致的。新宇小时候很淘气,为此我常常训斥新宇,甚至动手打他。但你总是劝我不能这样教育孩子。记得有一年暑假,新宇没有按时完成作业,我便不许他吃饭。你说,孩子没有完成作业不对,可你不让他吃饭也是不对的。我很生气,坚持不让新宇吃饭。不得已,你拉着新宇的手说:“爸爸陪你去做作业,叫妈妈自己先吃吧。”看着你们父子俩的背影,搞得我哭笑不得,只好让步。
岸青,你应该感到欣慰,因为我们都看到了在你的教育下,新宇已经长大成才。他的学位论文《毛泽东战略进攻思想研究》被评为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听到这一消息后你是那样激动,双手一直紧紧捧着新宇的论文获奖证书,眼光中透出无限的赞许和鼓励。
(四)
春节前夕,你得了肺炎,经过301医院专家的精心治疗,病情很快就有了好转。后来,病情又有了反复。以前你也曾得过肺炎,每一次都很快痊愈了,这一次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你会这么突然就走了。
在你走的前一天,守护在病床前的护士忽然告诉我,你的目光好像在找人,于是我走到你床前,你看着我,我一下就明白了你想说的话,我低低在你耳边说:“岸青你闭上眼睛一会,我会一直守护在你的身边,你的儿子孙子我也会照顾好他们,你放心地睡一会吧。”我轻轻用纸巾擦去了你眼角的泪水。我理解你舍不得离开我们,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2007年3月23日凌晨4时20分,你平静安详地走完了自己朴实无华的一生,去追随你的父亲、你的妈妈和你的哥哥,归于永恒。今天,我站在灵堂里,和你一同凝望着韶山的杜鹃花,止不住思绪飞翔。我在想,愿我的爱人在鲜花盛开的春天,随着徐徐的清风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