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青藏高原入冬的第一场雪,总是不偏不倚地在唐古拉山南麓的藏北草原悄然而至。那里的最低气温可达到零下近40摄氏度。然而例外的事也会发生,有一年的第一场雪却绕开唐古拉山出其不意地降在了拉萨。雪里的拉萨好像流水,雪比水柔情,但是雪冷。因了这场雪,便有了一个我这一生都难忘的故事。这场冬雪用她酷寒而多情的手,塑造了一个春天似的姑娘德吉央宗的形象。
那年,德吉央宗才16岁,是我们临时营地的邻居。白天,我们连队的3台车在拉萨东郊卸完货物后,原准备行驶50公里到羊八井兵站住宿。没想到大雪突降拉萨,越下越大,市区所有的道路都塞满了雪障,四野迷蒙。雪中,布达拉宫在倾覆,拉萨河刺耳的响声也比平日增大了音量。作为带领小车队的副指导员,我便决定在拉萨住下来。我们在布达拉宫旁边的藏民区找了块空地,没有惊扰藏胞,轻手轻脚地撑开行军帐篷。3台车6个兵,加上我共7个人,挤疙瘩似地蜷缩在四面透风的帐篷里。渐渐变小的雪疲惫地拍击着寒夜,风却更紧了。尤其是帐篷顶端的那个天窗,是雪片寒风的通道。我们虽然做了些遮掩,但无济于事。好在只是一夜,凑凑合合就熬过去了。
许是劳累一天浑身散乏,几个兵友顾不得帐篷里有多冷,竟然呼呼入睡了。鼾声和着嗖嗖不息的风雪,声声入我耳,使我心里涌满疼爱怜悯之情。兵呀,多好的兵,白天如虎,夜里似猫,刚与柔融汇得天衣无缝。我长时间地醒着,伴着我的战友酣睡。正是在这时候,我从帐篷的门缝隙瞭望了夜色里的布达拉宫。雪雾茫茫,我只能看到山坡上那影影绰绰的还未被雪完全盖住的层叠有序的窗口,虽不清晰,倒也别致。间或有窗透出灯光,白雪映衬,多了几分生气,使我感动。我仿佛听见从窗口溢出的诵经声,想那虔诚的喇嘛抱朴守真,出世或入世都满怀忠贞不渝的品德和秉性。那越来越真切的诵经声将我带向小窗前,我的心竟也觉得纤尘不染了。
就在我正入神痴情地欣赏布达拉宫夜景时,突然觉得帐篷摇晃了几下,好像有人在帐篷外面做着什么。我本想探个究竟,可又一想,这么大风,雪帐篷动弹几下不足为奇,也就作罢了。只是其后帐篷里的风声小了,也暖和了许多。是什么把寒夜的冷气挡在帐篷之外?我的心情变得像早春一样舒畅。早春,它的喜悦是一切的喜悦。我渐渐入睡,梦里走在春天的路上。
等我睁开眼睛,已是次日清晨,帐篷里一片白亮亮的阳光。风停雪止,拉萨经过一夜风啸雪吼变得格外静穆。我揉揉惺松的睡眼,有一种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刚归来的感觉。昨晚发生的一切已经不留痕迹地消失了。这时我听见从帐篷外传来一阵吱啦吱啦的扫雪声,很有节奏,也很悦耳。我出去一看,从我们帐篷前已经清扫出一条干干净净、滴雪不沾的小路。路尽头有个人影正在猫腰扫雪,路一直向布达拉宫广场延伸。那扫雪人的身子一左一右地动着,极像一棵在雪中随风摇曳的小树,我分明看见那树迎着雪花勃勃发芽了。清亮的歌声响在刚刚扫出的路上。
我踏着歌声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位藏家少女正在满脸热汗地扫雪。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缀在上面的每粒汗珠都含着笑容。还没等我开口,少女就直起身子与我打招呼:金珠玛米叔叔,夜里让你们挨冻了!我忙说,谢谢你,这么早就起来为我们清雪扫路。她说,雪停了,住在这里的人都要出门,这路是大家走的,不单是为你们。
我知道了藏族少女叫德吉央宗,便和她一起扫雪。一直扫到布达拉宫广场。那里已经有人扫出了一条大路。小路和大路衔接。
我和德吉央宗回到帐篷时,其他几个兵友都醒了。他们正拿着一件红色的藏裙议论着。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打听方知,这件藏裙昨晚就盖在帐篷的天窗上,为我们遮挡了一夜风寒。我似乎有所开悟,却又迷迷蒙蒙。我转身想问我们的邻居德吉央宗这是怎么一回事,谁知她已走远。那扛着扫把的身影很调皮地在雪地里闪动着。我又觉得那是一棵在雪天勃勃发芽的树。她还回过头朝我诡秘地一笑。
我拿着藏裙,紧紧地攥着,触摸到大地深处的暖流。这藏裙昨夜如一朵藏红花开在我们的帐篷顶,它在冰雪之下,浊雾之上,用柔柔的裙摆叙述着一个藏家姑娘的温情和娴静。此刻,藏裙的褶皱里仍有未化完的雪尘,但它照样驱散着我体内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