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深圳那年，我找了多少家工厂，跑了多少冤枉路，想做一个搬运工都没有人要。主要是因为我没有工作经验。一个多月后，正当我弹尽粮绝的时候，总算老天开眼，给了我这七尺男儿一个吃饭的机会，我终于进了一家台资公司。

　　我被分配到公司喷油部，叫我跟枪手学徒。我不知道什么叫枪手，感到很新鲜。等我明白了枪手就是用喷枪喷漆的，就不大情愿学。带我的那个领班是江西人，因为他老是戴一副眼镜上班，大家都叫他“眼镜”。“眼镜”对我心不在焉的做事很不高兴，因为我的原因，造成喷出来的货大部分要返工，以至我们那一班的工作效益比别人差，他领班的奖金自然就拿得少。他不喜欢我，想把我调走。

　　有一天晚上加班，我实在太累了，躲进卫生间抽了一支烟。我就站在卫生间窗口边看外面的灯光，不想“眼镜”也进来了。你想偷懒就不要出来打工，他说。我没有像他那些老乡那样跟他顶嘴，一言不发，乖乖地跑回车间。他可能认为我老实，就没有再骂骂咧咧。

　　我过了试用期三个月，公司准备提我起来做喷油部的仓管。主管跟我谈了，我这下可以不用在车间里熬了，也可以坐办公室，那是一个让人很羡慕的位置。没有想到一直要调我离开的“眼镜”却不同意，不肯放我走。晚上下班，我们两个回宿舍里冲凉，以往我都会主动地让他先冲，当我知道他阻挠我进办公室，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马上抢到他前头放水。他取下眼镜，拼命揉两只小眼睛，说，我先不知道你是高中毕业的，我也是高考落榜的人，当个仓管哪有出息，明天我自己教你喷油，男人要有一技在身，目光看远些。

　　车间里他要我跟在他身后，他指着铁架上的油漆对我说，我先教你调油漆吧。他跟我讲三原色相互组合的效果，然后抓着我的手，告诉我怎样用力。他说，有句俗话叫木匠一枝花，全靠油漆来当家。他说，现在是喷涂，首先就要注重调油，是稀是稠就看产品本身。我站在喷台前，抓住喷枪，拿起一只时钟塑胶外壳，就开始喷。他说，你的手要自然一点，手腕要灵活自如。你还要注意油口是开大是开小，这样喷出来的效果又不一样。不要小看这一支枪，它能喷出千变万化的图案。他说，你真的熟了，到哪里都能找到工作，工资也比你当个仓管强多了，还不怕炒鱿鱼。

　　我明白“眼镜”是真的为我想，而且还想得那么深，心里非常感动。他不止教我这些，还教了我其他好多东西。后来，我正式成为一名枪手，工资比刚进厂时高了三百多块，我打心底里感激“眼镜”。

　　那天，老板从台湾过来，带回一个大铁架和色样，我们都弄不清色样的颜色是怎样处理上去的，我们都感到奇怪。主管说，老板要我们打样，就要做成这种颜色。我们都围着铁架议论，那些老资格的喷枪手说没有见过，主管也说他没做过，问“眼镜”有没有办法？“眼镜”拿个刀片在色样铁片油漆层上刮了一会儿，仔细看了看，故意卖个关子，说，做可能做得出来，只是……要费点时间。主管看他慢悠悠的样子，说，“死眼镜”，这就交给你处理了！

　　不要这个那个，晚上请你们吃大餐，怎么样？

　　“眼镜”取下戴着的眼镜，擦着他那一线天，说，那就说定了啊，老大!他喊我拿油漆刷子过来。他自己调理几款油漆，让我扶住铁架，他放开膀子刷底漆，然后用刷子拼命在铁架上点着，分几遍点上不同颜色的油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大铁架浑然仿古文物。主管看了又看，说，“眼镜”，你这一手不错，不错。　

　　下班了，当我们一路高歌而去又一路高歌而回。走近宿舍的门口，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不料“眼镜”却大吃一惊，没有想到他的同学宛如突然来了。

　　她一见到“眼镜”，就丢开了背包，张开双臂抱住了“眼镜”，说，我终于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你了。“眼镜”一直说他没有女朋友，这突然跑一个女人出来找他？

　　“眼镜”推开她，说，你怎么不先打一个电话来！

　　女人答非所问，说，我饿了，快给我饭吃啊。“眼镜”赶紧带她去大排档狠狠地吃了一顿，女孩说，我来就不走了啊，我可是投奔你来的啊。

　　刚好主管租房那边还有一间空房，打电话让“眼镜”过去，我们都帮他们拿东西，很快赶过去，将一个小单间布置妥当。留下那小两口，我们几个就打道回府。正当我们准备入睡的时候，“眼镜”却跑回宿舍。现在有女朋友来了，他不在房间陪她？大家都竖起大拇指。“眼镜”笑着说，你们都误会了，我们是好朋友。大家都起哄笑他说，假正经。我是相信“眼镜”的。他们之间肯定是很纯洁的，只是别人都不相信。

　　一个多月后，“眼镜”打的样品客人确认了，老板将订单也接下来了。我们又开始加班加点，忙得昏天暗地。“眼镜”打样有功，老板特地给他发了两百块钱奖金。那天晚上，他拉我上工业区的大排档陪他喝酒。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我支持不住了，也拉住他不要喝。他说，你让我喝吧，我再不喝撑不住啊。他哽咽道，宛如是我以前的同学，她被她老公拋弃了，可是前几天她和主管搞在了一起……

　　他喝得一塌糊涂，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翌日，“眼镜”辞工了，老板也挽留不住。

　　我送他走的时候，他说，你好好地干吧，我已经向老板推荐你做领班，这批订单就靠你了。“眼镜”离开公司不到一个星期，主管被人打了。我和车间人都到医院去看了主管，幸好伤得不严重，住几天院就好了。

　　我知道是“眼镜”干的，这件事过去七年了，可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吐出半个字。现在我也离开了这家公司，自己开起了喷油厂，我时时想起教我一技之长的“眼镜”，不知他现在是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跟宛如是否在一起？

　　［作者简介］：张保国，湖北黄冈人，曾在武汉、黄石、东莞、深圳等地打工，历任过仓管、会计、企划、采购经理等职，现在深圳一家公司服务，先后发表过小说、诗歌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