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6月6日,是张容香的第43个生日。但是,确切地说,这还只是她第6个生日。因为,6年前也就是2001年的下半年,张容香被确诊为恶性淋巴瘤晚期,医生明确地告诉张容香的丈夫,只有3个月的生存期。
从3个月到6年,张容香挺过来了。在对张容香的相关采访中,我才第一次知道大多数的癌症病人并不是死于治疗期,而是死于五年生存期;第一次知道忽视心理康复,是很多癌症病人死亡的重要原因;第一次知道在杭州有这么一个组织严密、行之有效的民间抗癌团体——杭州癌症康复协会,5000多名同病相怜的会员们彼此取暖,携起手来建起了一道坚强而温暖的人墙。
眼前的张容香矮矮胖胖,开朗健谈,而她形容自己以前一直是个闷声不响的容易生气的人,现在,她乐呵呵地说,“我康复得很好,不仅身体康复得好,心理康复得更好,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下面就是她对于过去这6年艰辛抗癌路的回忆。
数着日子
过的煎熬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2001年9月4日,我因为恶性淋巴瘤晚期被推进了手术室。那年我37岁。老公和11岁的女儿用力地握着我的手,直到手术室门口才松开来,老公镇定地朝我回首微笑,而我的眼泪哗哗地控制不住。我担心手术室的门一关,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从手术室里出来,我的胃被切除4/5,成了残缺之人。住在医院里,以前的亲戚朋友,我工作单位自来水公司的领导同事,一批一批来看我。虽然大家说的都是宽慰的话,但我心里觉得,属于我的日子一定不长了。我的性格本来就内向,这时候就更加沉闷,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流眼泪,大家来看我的时候,我面无表情,一声不响。
无法想象7次化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每次做完化疗回来,身体虚脱得像一张纸,恶心呕吐,什么都吃不下,等到稍稍恢复一点,又要开始下一次化疗。化疗后回家,面对的是女儿每天要上学,丈夫要上班,自己只能守着中药罐,心中的郁闷就像中药一样苦。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通宵难眠,打开收音机心烦得要命只好关上,拿起书报一字也读不进去只好放下,原先种植的花草无心去打理,看着它们一盆盆枯死。我的结果也就和这些花草差不多吧,我时常这样想,瘦得很厉害,身上但凡哪里有点疼痛,我就疑心一定是癌细胞转移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到底如何,医生的话,家人的话,我都觉得他们是在安慰我,我是要死了。
我曾尝试过每天独自到杨公堤去散步,回忆一些过去开心的事,然而还是抵挡不住孤独和伤心,周边风景如画,我的心情却越加糟糕,周围游人的嘻嘻笑笑在我听来也是那样刺耳,为什么命运偏偏对我如此不公?走着走着,我真想一头栽到西湖里头去。
找到了家的感觉
在化疗住院期间,同病房的一位阿姨告诉我,有个癌症康复协会很好的,里面的会员都是癌症病人,男女老少、不同病种都有。当时的我不以为然,心想全都是癌症病人聚在一起,那更是病怏怏惨兮兮了,病还能好得了啊。
后来还是我老公,看我每天愁眉苦脸,一个人闷在家里,硬拖着我去参加康复协会的活动。那一次我印象深刻,是在11月17日,在六公园的湖畔居,胃癌小组40多个病友聚在一起,给康复5年、10年、15年的10多个病友过生日。生日蛋糕端上了,蜡烛点燃了,我身边的这些病友齐声唱起了生日歌,他们是那么高兴。后来才知道,那一天并不是他们的真正生日,而是他们在集体庆祝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他们也都和我一样得了癌症?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日聚会上他们又唱又跳,争先恐后地表演节目,看上去比平常人都要健康开心。胃癌小组的组长袁明,知道我是新加入的会员,很热情地坐到我身边,向我介绍他的抗癌经验。当时的袁老已经75岁了,10年前和我一样切除了4/5的胃,被确诊为胃癌晚期,“你看我们都能活过来,你更加可以了”。
这句鼓励真的很管用,在回家的路上我就觉得自己的腿走得有力气了。没多久,袁老到家里来看我,带来了厚厚一叠他自己编辑的《抗癌园地》。再后来,协会在拱墅区的联络员凡是有活动都会通知我,和病友们一起谈心、交流、娱乐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一章。在一次次的康复交流活动中,我认识的病友越来越多,参加的活动也不局限于自己的小组或区了。
得了癌症之后我觉得自己被社会遗弃了,而从那时候起我觉得自己找到了新家。
健康时都没这么开心过
在生病之前,我是杭州市自来水公司的电泵工。2003年,我看自己的身体也恢复得蛮好了,就跟公司的医务室提出,我是不是可以回来上班了?“还上什么班啊,自己多保重就好了”,公司的领导也让我不要考虑上班,帮我办好了病退手续,每个月680元的病退工资。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但是心里总是苦闷的,真不知这一天天的时间该如何打发过去。想去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吧,可又力不从心,不适合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么,难道就永远这样消沉过下去吗?心里又不甘。
生病过程是一个失去权利的过程,以前或许有比较理想的岗位,有比较丰厚的收入,现在都没有了。这种失落的滋味,没有经历过是很难理解的。我把自己的苦闷和一个病友提起,两个人就在协会的内部刊物《康复之友》发了一篇文章,题为《请教病友:如何过好每一天?》
“你们是怎样度过平常的每一天?既能使身体康复,又能使生活充实。愿有好点子的病友能指点一下、交流一下、介绍一下你们过好每一天的点点滴滴。”没想到我的提问很快有了回应。
上城区的病友沈圈鹏,曾经遭受过下岗、癌症双重打击,来信告诉我他的每天生活安排:“我们都是癌症患者,又都是极其普通的平民百姓,好在我们有大自然恩赐的西湖山水,收入低的也有自己的过法。早晨5时起床,用低谷电烧好一天的开水与洗澡水。烧水同时搞家庭卫生,到六时半左右基本完成。接着早餐同时打开收音机听西湖之声6时半至7时的晨间报纸摘要。7时一刻左右骑车到长桥公园,上南屏山九曜山,此山海拔198米,不算高亦不算低,林木葱葱,此时太阳已出,山林中氧气丰富,在这天然大氧吧中行走,比在健身房的感觉不知好多少。约半小时到达山顶,山上有亭阁各一座,有长廊供大家休息。由于多数日子爬此山,因此山上已结交了不少登山爱好者朋友,大家坐在一起交谈拉家常,商谈一周一次的远山游。到九时半集体下山各自回家,在途中进菜场买好一天的小菜,约十一时半到家。午餐后小睡一至二小时,醒后看看报、书,然后准备晚餐,晚饭后散步一小时左右,后看电视至十时就寝,结束一天生活。”
曾经是杭染高级工程师的病友励增光,也给我写来长长的一封信,他51岁那年患癌,至今已有19年的抗癌史。“活得好与不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本人的心态(对好与不好的评判)。我有个80岁的离休女同事,她已80多岁了,还负责家中买、汰、烧,邻居为她抱不平。而她自己却认为,‘我年纪虽老,但尚做得动,说明我身体尚好,这是我的福气。家务劳动也是一种体力锻炼。’在这种心态下,劳动就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件快活的事。所以说要过好每一天,首先要有好心态。普通百姓为生活奔波之余,也在默默地为社会作出贡献,他们的一天也是充实的一天。病友们与癌魔抗争,互帮互助取得进展,从而减少家人和社会的负担和压力,也是有意义的一天……”
在励老师的建议下,我们10多个病友聚在一起围绕这个话题展开了讨论,坐在我身边的病友与我“咬耳朵”,她幽默地说:“哪知老天爷会翻脸不认人,收回我已用了四五十年自主的排便通道口,庆幸神医给我造了一个新出口,十五六年来,一年365天,感觉不错,再不愁便秘不便秘的烦心事!”听得我哈哈大笑。
这样的交流,心灵与心灵之间真诚的毫无保留的对话,在我还是健康人的时候都不曾遇到过,反而在我生病成为特殊人群的时候有幸拥有。我渐渐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然老天爷夺走了我健康的胃,却赐予我快乐舒畅的心情,让我和过去孤独封闭的性格说再见了。
做个传递快乐的义工
久病成医,我现在也是拥有6年抗癌史的抗癌明星了。每次去检查,以前的主治医生看到我都说是奇迹。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在手术、化疗后的康复路上,一路走得不容易。
对我们癌症患者来说,患癌后的5年最为关键,这个阶段本身就是癌症复发转移的高危时期,但是同时,病人到医院诊治的次数在减少,而家属亲友对他的关心也在减少,很多患者在这个漫长的康复期找不到精神上的归宿,或者可以交流感情进行宣泄的群体,心理上变得抑郁封闭。这种负面情绪会降低人的免疫功能,而癌细胞的转移扩散,和免疫功能的低下有直接关系。
回头看看,我真为自己感到庆幸。当时稀里糊涂地加入到癌症康复协会这个群体,及时帮我克服了这种负面情绪,在病友们开朗心情的感染下,我内向的性格开始活跃、心胸开始开阔。活动内容丰富了,就感到时间不够,每天安排得满满的,连熬中药的时间都没了,于是我干脆不喝那苦涩的中药。也许是天遂人愿吧,现在药虽不吃,但心情好了,人也胖了,尤其那威胁我的淋巴肿瘤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现在我成为康复协会的一名义工了。每每遇到心情忧郁、多愁善感的病友,我就以自己为例子来开导他们,我要把快乐的心情和良好的心态传递给他们。书上说“生命就在呼吸之间”,即使没生癌症的人,有谁可以保证自己一定会有明天?生活就像一个躲在角落里的怪兽,会突然扑上来告诉我们,“你该下场了”。既然如此,珍惜此刻,把握当下,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这是我们这个特殊群体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