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看到一条新闻,上海环卫局招收大专生当扫街工。我立刻想起四十多年前看过的一出越剧,内容就是教育高中生安心扫街工作的。当时,我是小学生还是中学生已经记不准了,但记得地点是西藏中路金陵西路口的大众剧场,是学校组织去看的。我记得主角清洁管理站的党支部书记,是由著名越剧演员徐玉兰扮演的。蓝色工作服,白毛巾围脖,跟后来看到的电影《海港》里的方海珍形象差不多。徐玉兰老师是演小生的,那戏中虽演女角,但仍有男子的豪迈气概,壮壮实实,很符合当时对工人、党支部书记形象的定位。戏名我却也记不得了,恐怕今天徐玉兰的粉丝都不会知道徐玉兰演过这戏,研究徐玉兰的专家学者,也未必知道这戏。但四十多年后,我看到那条新闻,却一下子想到了这出戏,徐玉兰的舞台形象一下子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对自己的记忆也感到奇怪。看到新闻想起戏,不期而至的记忆实际上表现了我内心的感慨。这感慨不是针对新闻的现实意义,而是其背后的审美价值。在此之后,我想到了一句话:“劳动者有福”。
“劳动者有福”,这里的“劳动”是个广泛的概念,体力劳动、脑力劳动,工业劳动、农业劳动、手工业劳动、流通领域的劳动、服务性行业的劳动,创造性劳动、流水线上的劳动,都包括在内,真可以说是人类最基本的活动。人类的活动最基本的只有两类,一是劳动,一是消费,除了消费就是劳动。但即使采取这最广泛的“劳动”概念,放在今日中国的语境中,也可能被某些人认为不合时宜,或者是陈腐过时。君不见二三十年前就有民谣说:“好男不上班,好女嫁老板,戆男戆女翻三班。”
我翻过三班,曾经“戆”过,但我做专业作家已经十八年了,联上这之前的创作假(相当于今天的项目签约作家),已有将近二十年没上班了,也可以算个“好男”了。但如果以劳动强度论,则我可能更“戆”了。别的不说,至少有十年,我自己选择了上长夜班。几乎每天工作到深夜二三点,然后睡下,睡到中午十一二点,起来吃了早饭兼午饭,就开始读书、写字,总要工作十小时以上,“戆”得够可以了。但我觉得很快活、很幸福。幸福感固然也来自可以不“上班”,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但绝非因为可以不劳动。相反,虽然我抱怨日子过得太快,时间不够用,但如果发现我不能从事写作劳动了,尽管我可以衣食无忧,我也会有巨大的失落感,不知道怎么生活、怎么打发时间。所以,我其实不仅要说“劳动者有福”,而是“唯劳动者有福”,只有劳动着才会有幸福,不劳动不仅是不得食,而且即使能不劳而获,也没有幸福。
尽管对“幸福”的定义各自不同,或者说每人都有自己的“幸福”需求,但幸福就是获得了需求的那个东西则是相同的。幸福感就是获得客观存在的幸福后的快感。但幸福感与一般的生理快感不同的是,它更是精神上的快感、满足感与优越感。生理上的快感不能直接转化为幸福感,一定要有精神上的认同才能转化为幸福感。吸毒可能带来生理快感,却绝不能带来幸福感。“幸福”是人类生活价值的基础。人类如果没有对幸福的普遍认同与追求,就不可能建立起价值体系来,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东西。但价值一定是由劳动来创造的。好逸恶劳却又过着舒适乃至豪华的生活,可能使人羡慕,却不能赢得他人的认同和尊敬。历史上多少纨绔子弟,结交狐朋狗党,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堕落为败家子,究其原因,他们是想花钱买价值,花钱买幸福,结果是越买越没有价值,越买越失去幸福。
唯劳动者才可能幸福。但劳动者多的是,感到幸福的劳动者却似乎不多,这是不是说明这句话只不过是一句动听的空言?
这使我想到前两天刚去参观的《中国作家风采——徐福生摄影作品展》。当时,我正在看一部书稿的校样,但展览会我不能不去,就凭着这请柬也不能不去。请柬是度身定做的,在“徐福生诚请”字样旁边印着他为我拍的肖像照片。到了展览馆,才感到更加应该来。虽然我和徐福生也算是个熟人,但我只知道他的照片拍得很好,传神,其他情况就知之甚少。在开幕式上,我才得知,当天正是他六十岁的生日。实在没想到。在一位嘉宾在发言时披露这消息前,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前辈,正问我,徐福生年纪多大,四十到了吗?我说,不年轻了,五十应该出头了。没想到他已经一脚跨过花甲之年的门槛,名正言顺地可以进入退休人员的行列了。他有意用展览会来庆祝他光荣退休,而这样的退休仪式,正预告他的退休是人生新阶段的开始。他在发言时说,做摄影记者已经二十多年,前十年跑东跑西搞创作,没有太大的名堂,十年后与本职工作结合起来,专门给当代作家留影,用一架很普通的相机,拍下了数万张当代作家的照片,展览会只是选取了其中很小一部分的肖像照。他似乎是利用了《文学报》记者的有利条件,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报社采访的条件其实并不是太好,而肖像照要抓住最传神最自然的那一刻,又要考虑到光线等条件,作家又不像演艺明星很善于配合照相,要得到一张称得上艺术品的作家肖像照并非易事。而展览会上,许多著名作家的照片,可以说是呼之欲出,甚至可以说比生活中的人更能“表现”出他的精神面貌。这不啻是量的积累,广种薄收,勤能补拙,是贯注了他全部心血与创造力而实现的质的飞跃。如果他仅以一张专业报纸的记者自我定位,就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果,就没有在六十岁生日那天站在展览会场里幸福满满的那一刻。
唯劳动者才可能幸福,但这可能性还要自己去努力实现。幸福与努力成正比。也有这种情况,劳动者不感到幸福,是因为他们的劳动成果没有得到相应的承认,或分配不公等客观因素。但主观心理上,以物质条件与世俗陈见来定义“价值”、“幸福”,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荧屏上看到去应聘扫街工的大专生说得很好,这工作的工资还是不低的,我觉得自己适合干这工作。很朴素的话,反映了这些年轻人有颗平常心,冲破了虚荣心,只要保持这种良好的心态,他们终究会认取心中的幸福感,所以说他们是有福的。
社会主义应该是幸福指数比较高的社会,是和谐度比较高的社会。但客观条件的改善尚待时日,而且,客观条件再改善,也不能代替每个劳动者自觉的观念更新、心态调整。在这方面,那些应聘扫街工的大专生先行了一步。他们的收入可能不比同时代人高,但是他们的幸福指数应该不会比同时代人低,这是最可喜可贺的。
唯劳动者有福,唯劳动是幸福的源泉。我认为,这是为我的人生经验所证明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庆祝一年一度的劳动节之际,祝天下劳动者皆大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