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神奇丰富的古代传说和色彩斑斓的历史画卷所吸引,我在来到“文物之邦”绍兴的第二天,就专程探访了大禹陵和南宋诸陵。
禹陵在会稽山下。一条青石铺就的长长甬道,把游客引向一座建于明代嘉靖年间的碑亭,石碑上镌刻着“大禹陵”三个雄浑壮美的大字。碑亭右侧就是禹陵,古称禹穴。据《越绝书》记载,禹的墓地“穿圹深七尺,上无泻泄,下无邸水,坛高三尺,土阶三等,周方一亩”。今天看到的情况,与古籍所载,十分接近。
想那“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的远古洪荒时代,这位伟大的治水英雄,栉风沐雨,茹苦含辛,日夜奔波于田野之间,率领民众通山川,疏江河,历经十三年的艰苦奋斗,终于制伏了水害,理出了可供群黎居住的九州。然后,聚会诸侯于会稽山下,总结经验,计功行赏。由于多年辛苦,积劳成疾,庆功表奖大会刚结束,这位治水英雄就长眠不起了,以其震古烁今、惊天动地的英雄业绩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精神,为中华民族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望着那神奇、迷茫的古穴和高耸的碑亭,一种肃然起敬的情怀,蓦然在心头涌起。
禹庙紧靠着禹陵,是一组规模宏大、气象巍峨的建筑群,始建于梁大同年间。现存的主体结构保持着清代早期的建筑风格。从西辕门进庙,迎面就是那座赫赫有名的岣嵝碑,亦称禹碑。原在湖南衡山云密峰,早已佚失,这里的碑文实系摹刻。传为夏禹所写,也属后世伪托。但字形确是非常奇特,类似古篆,又似符录。唐代文学家韩愈形容它:“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拿虎螭”。明代学者杨慎对碑文作过考释,认为是颂扬大禹治水业绩的。
向北穿行,登上百步金梯,进入拜厅,这是历代帝王将相祭祀大禹的场所。左右两庑立着许多歌颂大禹的历代刻石。过了拜厅,便是金碧辉煌、重檐飞角的大殿。屋脊上塑有背插利剑的逆龙的造型,当是象征这位治水英雄治平水土的功业的。
殿堂正中,矗立着六米高的大禹塑像。古书上说:“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锸以为民先,股无完肤,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辙有一首题为《涂山》的七绝:“ 娶妇山中不肯留,会朝山下万诸侯。古人辛苦今谁信,只见清淮入海流。”
大禹治水,留传下来许多动人的佳话。《孟子》中有“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的记述,高度赞扬禹王的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精神。苏辙这首诗中讲述的“涂山女”的故事,也是传诵千古的佳话。涂山,相传为大禹娶妇与大会诸侯的地方,在今安徽省怀远县。据《吕氏春秋》记载:禹王爱上了涂山女,并和她结了婚,不久便生下了启。可是,他时刻以治水为念,不顾新生儿子正在“呱呱而泣”,出门就奔向战天斗地的前线。他的妻子经常在涂山之阳等候他,并不时地哼唱着“候人兮猗”的歌儿,从而创建了南方的音乐。“古人辛苦今谁信,只见清淮入海流。”可谓寄慨遥深。
由于脑子里经常浮现着这些动人的情景,所以,在我的想像中,大禹应是一个道地的体力劳动者形象。可是,眼前出现的却是身着华衮、手捧玉圭、头戴冕旒的龙凤之姿,不免有些诧异。据说,这是根据著名学者章太炎的考证而设计的。
孔老夫子论述大禹时讲过这样的话:“恶衣服而致美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恤”。就是说,平常劳动穿粗糙的衣服,上朝、祭祀则着华美的衣冠,因为他毕竟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太炎先生设计的塑像,取其朝会时的装束。这样一想,似乎也有一定道理。但是,“卑宫室”还是事实。可以肯定,大禹生前也会像帝尧一样住着“茅茨土阶”,绝不会像后代的君王那样,征集万千百姓为其兴修宫殿、营造陵寝。至于现在的禹庙、禹陵如此之豪华、绮丽,肯定不会是当日场景的忠实再现,不过是后世人民用以寄托其怀念与崇敬之情思而已。
千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文人学者、黎民百姓,只要来到绍兴,总不肯放过参谒禹陵、瞻仰禹庙的机会,因而,留下了无数的诗文轶话。鲁迅先生曾来过多次,特意写了以大禹治水为题材的小说《理水》。1939年春,肩负着民族解放斗争重任的周恩来,在百对战疆、戎马倥偬之际,也曾拜谒过禹陵、禹庙,一幅珍贵的照片,向我们揭示了这个信息。我们前来,正值黄叶飘飞的暮秋时节,参谒的游客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为了满足人们景仰先贤、摄影留念的要求,摄影师竟忙得汗流满面,应接不暇。
辞别了禹陵,我们乘车来到城东南四十里外的攒宫山下。史书记载,南宋偏安临安后,先后有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六个皇帝的陵寝建在这里。远远望去,群山拱抱,古树苍苍,地势沉雄,环境幽雅,确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只是过分荒凉了,不用说游客,连过往行人也少得可怜。等了好长时间,才遇到一个戴毡帽的中年农民,但当问到六陵位置时,他竟茫然不晓。最后,还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指了指赵家岙的几个坟包,淡淡地说:“陵墓早就废了,听老辈人说,每座坟包里都有一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可是,已经尸骨无存了,只是葬了几堆猪羊骨头。”
人民群众骂这六个皇帝昏庸无道,是有事实根据的。越州一带紧靠临安,这里还曾作过南宋的临时首都,连“绍兴”二字都是高宗赵构改的。“纸墨之寿,永于金石。”史书上煌煌记载着:高宗“恬堕猥懦,偷安忍耻”,“信任权奸,残害忠良”;光宗乃“万世之罪人”;理宗“嗜欲怠政,权移奸臣”;度宗“荒于酒色,拱手权奸,丧权失地,天怒人怨”。他们统治的一百五十年,可说是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之一。至于说帝王陵寝里葬了几堆猪羊骨头,也并非“齐东野语”。原来,元世祖至元年间,有一个叫杨琏真珈的,为了掠夺珍珠财宝,经过朝廷特许,盗发了绍兴、钱塘一带南宋皇帝、后妃、大臣坟墓一百多座。在挖掘六陵前,消息传到了一些南宋遗民耳朵里。他们便事先潜入陵寝,用猪羊骨头把帝王遗骸换出,迁葬于绍兴城西南的兰渚山天章寺前。但因理宗头骨特大,怕调换后被发觉惹出大乱子,就没敢动。结果,杨琏真珈盗墓之后,把理宗的颅骨锯开,作为酒器,玩耍取乐。明太祖灭元后,下诏将理宗头骨归葬旧陵,其余五陵也迁回攒宫山,再兴土木,重树碑石。
但是,时间仅仅过去了六百多年,巍巍六陵于今已荡然无存。而四千年前的禹陵、禹穴,却安然无恙;禹王的光辉形象和伟绩丰功,已经永远植根于后世人民的心中。
时间公正,历史无情。在大禹陵和南宋诸陵那里,我看到了历史的抉择。
[作者简介]王充闾,辽宁盘山人,国家一级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清风白水》、《沧桑无语》、《柳萌絮语》、《面对历史的苍茫》、《何处是归程》、《王充闾散文随笔选集》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