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日,我们在塘溪镇文化站站长杜定国的指引下,拜访沙耆故居。那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村落,依山而建,清澈的溪流从村前缓缓流过。沿着长长的坡路,一幢幢民房出现在眼前,错落有序。走到村子高处,转进一条小巷,右边民房的墙面断续出现各种随意书写的字画,杜定国告诉我,这些都是沙耆的手笔。沙耆家的老屋,就在前头了。
故居大门紧闭,门额上可见“藜斋”两个大字。根据资料,1927年,沙耆父亲将旧宅翻新,题名为 “藜斋”。沙耆故居的管理员沙老伯闻声赶来,为我们打开了门上的大锁。
推开双扇铁皮大门,抬头便见长长的廊檐,古色古香。这是两间一弄的楼屋,后为山坡花园,总面积达100平方米。这样的民房并不少见,特别的是,前院的围墙上写满了中文和法文,中间依稀可辨绘有一匹徐悲鸿风格的骏马。从二楼眺望楼墙东西二角,我们惊奇地发现竟绘有体态丰腴的裸女。沙老伯介绍,这些都是当年沙耆在家养病时的杰作。
几十年以前,在鄞州塘溪镇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里,常可以看到一名怪异的男子。他神情凝重,若有所思,手中拿一支画笔,在纸上或者墙头屋檐涂涂写写,全然不顾村民诧异的目光。渐渐的,村民也看惯了他的举动,不再理会,任由他在村中各个角落留下自己的印记。
这名男子就是沙耆,一位难得的绘画天才,偏偏命运乖张,一生历尽沧桑。
1914年,沙耆出生于沙村。早年先后在上海昌明艺专、上海美专、杭州艺专习画。1934年,在堂兄沙孟海的推荐下,沙耆成为中央大学艺术系旁听生,从徐悲鸿学画。1937年,沙耆由徐悲鸿介绍,自费前往比利时留学。当时沙耆新婚不久,妻子已怀有身孕,沙耆依依不舍告别了祖国,告别了妻子,成为比利时国立皇家美术学院院长A·巴斯蒂昂的入室弟子。
1939年,沙耆从比利时国立皇家美术学院毕业,其油画、素描和雕塑均名列前茅,并获得 “优秀美术金质奖章”。1940年,沙耆与毕加索等名画家一起参加比京阿特利亚蒙展览会,其后多次在毕底格拉地美术馆等处举办个人画展,成为当地最著名的画家之一,其杰作 《吹笛女》被比国皇后伊丽莎白收藏。
艺术多磨难,由于长期身在异乡,与家人无法联系,内心的忧郁苦闷竟使沙耆得了精神分裂症。1946年,沙耆抱病回国。徐悲鸿闻讯,欲聘他为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中央美院前身)教授,沙耆因病未能赴任。
(二)
蛰居于沙村家中的沙耆由母亲照料养病。精神上的疾病虽然给他的日常生活蒙上了阴影,但并没有减弱他对艺术的热情。沙耆时疯时醒,却从没放下他手中画笔。
那时候物质条件较差,沙耆无法获得合适的绘画工具,便从身边拿来各种材料代替,甚至就在墙上涂写作画。沙老伯曾听长辈说起,那时候,沙耆的母亲在家中织布,好不容易织好了一块,沙耆就偷偷剪去一段,成了他的画布。沙母十分气恼,但看到正痴迷作画的儿子,顿时平息了怒气,慈祥地站在一旁观看。
艺术是常人不能理解的,苦难成就了沙耆一代油画大师的地位。沙耆有很高的艺术天分,自小又打下了扎实的绘画功底。而他的创作心态,更使他的画散发出特殊的魅力。
患病之后,沙耆摆脱了许多理性的束缚,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想博人赞赏,不为参加展览,更不会去迎合画商的口味。正是这种毫无功利、专而不杂的心态,使沙耆的画不近凡俗、动人心弦。这样无拘无束、随意挥洒的理想境界,无疑是常人难以达到的。而数十年蛰居乡村的单纯生活,也给了沙耆宁静和庇护。正是乡风乡俗的淳良,使得沙耆安然度过断断续续的疾病期,安静地行走在他挚爱的艺术世界中。
上世纪80年代初,沙耆移居东钱湖韩岭村其学生余毅家,他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旺盛时期。
1983年,沙耆画展先后在杭州、上海、北京等地举行,展出了沙耆早年旅欧时的50多幅油画,整个画坛为之震动。1998年,中国油画学会、中国美术学院研究学部和台湾卡门艺术中心,联合在上海和北京召开了“沙耆油画艺术研讨会”,较集中地展示了沙耆几个艺术创作时期的代表作,引起了中国美术界的震惊。与会的学者认为,沙耆是中国现代油画史上一颗灿烂的彗星,为油画艺坛增添了一道耀眼的光华。
2001年,“沙耆七十年作品回顾展”在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和台北历史博物馆展出。而此时,这位垂暮之年的老画家正在医院养病,已无法亲临属于他自己的盛会。2005年,沙耆病逝于上海。
沙老伯说,沙耆生前对村民十分友好,别人让他画画,他总是有求必应。村里有什么喜事,村民们都记着叫上沙耆,当场画画助兴。起初沙耆总爱画虎,村民们看厌了,就随口点题,让他画两只鸡打架之类的,沙耆也不介意,挥毫而就,栩栩如生。有村民开玩笑:“沙耆,你的画不值钱啊。”沙耆立即一本正经地回应:“那是你不识货,我的画以后要值几百万呢。”多数村民听了都一笑了之,并未将沙耆的画当回事。
(三)
沙耆在乡村养病期间创作了许多作品,留存下来的并不多。所幸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沙孟海以沙耆母亲名义,赠给浙江省文管会的百余幅画保存下来。
沙耆在沙村养病期间,曾在故居二楼房间的板壁上画了11幅裸女像。画中的女性个个富有青春活力,且带有古典淑女韵味,以坐、卧、跪、站等不同姿势呈现。其中有一幅惟一出现的男士,左手握弓,右手搭箭,而女郎着红色披风,两人并肩站立,这是沙耆脑海中遥远的伊甸园。遗憾的是,沙耆移居东钱湖韩岭村时,其子将这幢房子以数千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位村民。村民嫌满屋沙耆的手迹碍眼,想方设法要抹去,而11幅裸女像,也以4万余元的价格出手,之后多被台湾画商收购。
上世纪80年代,沙耆的画展震动画坛,被誉为中国的“凡高”,沙耆画作的价值渐渐被世人发现,而沙耆当年对村民所说的“大话”也得到了验证。如今,常有画商来沙村搜寻沙耆的画作,少数有心的村民保留下来的沙耆画作,价值都在数万元。
沙耆故去,那些最具有艺术价值的画作也已不在沙村,只留下故居内那些随意留下的手迹,供我们缅怀。所幸,当地镇政府已将沙耆故居重新购回,2005年公布为鄞州区文物保护点。杜定国站长告诉我,有关部门正着手修缮沙耆故居,作为永远的怀念。沙耆的儿子从台湾的裸女像收藏者手中获得了摹本,有意放回沙耆故居中。对这位命运多舛的绘画天才的追寻,将不会只存在沙村老人们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