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他和我们相处时的一举一动，至今历历在目。

　　我姓孙，他给我们上第一节课时，刚踏上讲台便开口道，我姓孙，叫孙啸汴。

　　孙小辫？嘻嘻，课堂上有人吃吃地笑了。

　　说实话，只见他长得又瘦又矮，相貌平平，没想到名字也如此滑稽。

　　对此，他置若罔闻，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块破布用力抹着讲桌上的白灰。

　　他不看我们，口里说，这学期，由我教诸位平面几何。本人学问不高，脾气不好，上课最恨三种人：一是打瞌睡影响别人，二是说小话扰乱秩序，三是做练习照抄同学。今后，凡此人等，请你自动出门。

　　这时候，教室里已是鸦雀无声，只听见外面树上一片知了、知了声。

　　当然，他接着道，既然为人师表，理当自律，我也跟诸位约法三章：一、不误课；二、耐心教；三、有教无类。在此之上，若有差错，自动辞职。话音未落，他抄起讲桌上的木三角板照着脑门啪啪两记，打得很重。

　　空气一下子冻住，五十几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点完名，他没有叫我们打开书，自己拿出一截粉笔，掐去笔头，转身在黑板正中间先画了个脸盆大的圆，接着又在圆中间画了一道长横线。

　　他转过身，站直，吹吹手上的灰，说，现在，我给诸位讲个故事。

　　他用手推推眼镜，说道，诸位，请问一声，在你们眼中，我们这个学校如何？他停一停，又道：也可能有人会说，平常。其实，大错特错。我们这个学校自从成立以来，在全省初中部，二十余年一直是执牛耳者。执牛耳，诸位懂吗，就是第一名，就是代表、领军的意思。所以，我敬告诸位，作为一个学生，就要好好读书，在这里，只有你亏学校的，没有学校亏你的。下面，我的故事，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民国年间，我们学校出了个奇人，名字叫牛志钦，人们称他牛先生。他是数学教师，对几何尤其精通，他画任何图形从来不用教具，随手在黑板上一抡，画出来便十分标准。所以人们都又称他牛几何。

　　那一年，全国中学校在省城举行教学竞赛，每校代表一人，竞赛学科不限，我们学校就去了牛几何。竞赛中，牛先生不负众望，力克群贤，轻取桂冠。最后一天，大赛委员会应参赛教师一致要求，专门安排了一次冠军公开课。那一课，牛先生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思绻云雨，口倾江河，半天大课讲得出神入化，尽善尽美。最后几分钟，他有心露一手绝的，一口气在黑板上画出六个大小相等的圆来，然后拿圆规一个个比量，当然是六个标准的等圆。台下人顿时呆住，接着便是一片惊诧叫好之声。六六大顺，圆圆满满，牛几何是动了点心思的。听着众人的赞叹声不绝于耳，牛几何心如灌蜜，脸上不由显出几分骄矜之色。

　　不料，当人们纷纷离去之后，牛几何无意中又扫了一眼黑板，他猛地像遭电击一般僵住了，因为他分明看见自己画的那六个圆被一条直线横穿了过去。他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三两步跨上台去，仔细端详，只见那条直线粗细均匀，直穿圆心而过，六个等圆被它穿成了一串平放着的糖葫芦。牛几何拿起直尺一比，端正笔直，分毫不差。刹那间，牛几何又惊又愧，心里像撒了一把盐，腌得难受。

　　他清楚自己是遇到高人了，只要是教数学的，谁不知道一切图形惟有直线最难画！就是他牛几何画起来，也不能保证条条都端正笔直。而黑板上这条直线，长度在两米之上，能画到如此炉火纯青，而且看得出是随意之作，简直叫人有点不可思议。

　　接下来，一连数天，牛几何茶饭不香，坐卧难安，他越思越想越觉得惭愧。经过几天苦心打听，方知那条线是一位老人所为，此人姓马，是当地一位退休在家养病的老教师，因其精通代数，教课无人可比，被人们尊称为马代数。牛几何问清马先生住地，数次登门讨教，恭执弟子之礼。马老先生当然也不拒后学，倾其所知与牛几何切蹉琢磨，二人遂成忘年知交。

　　说到此处，孙小辫停下来，踱几步，脖子一偏看着我们，头猛地一扬，说，不客气地说，在座的你们，有一半以上数学成绩不高，我是看了你们上学期成绩登记表的。为什么？他忽地抬高声音，你！廖建志，人称尿片子，平时粘粘糊糊，一上课偏就机灵起来，喜欢捣挤别人，耍耍小聪明，还气哭过李秀云老师，对不对？这个样子，不仅你学不好，还影响了别的同学，那怎么行？他又猛地一转身子，看着我说，还有你，大家都叫你小白脸儿，你以为好听？不，这其实是一种讽刺。看着你老实腼腆，其实是假象，你的小脑袋里装的全是一些花里胡哨的怪念头，可惜就是没有学习！你是教师子弟，你母亲一人教书，养活全家老少五口，你不好好读书，对得起她吗……

　　孙小辫激动了，他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突然又站住，头猛地一扬，大声说，勤奋！谦虚！恒心！志气！要记住马代数、牛几何，要记住他们！

　　他一转身在黑板上笃笃笃几笔，写出几个大字：上下求索，锲而不舍。举起三角板在课桌上一拍，说，这就是我今后要求你们的学习态度！而且，你们必须做到！

　　停了片刻，他接了一句，至少是在几何课的学习上必须做到。

　　课堂里非常安静，安静得能听得见人们的喘息声。

　　这时，孙小辫抬起头轻轻说了句，牛几何，牛先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

　　好了，孙小辫抬高声音，从桌上拿起木圆规，现在，大家看着黑板，我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和一条直线，现在来检验一下。说着他用圆规在圆上一比，完全标准。又用两个三角板一靠，直线也同样标准。教室里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孙小辫放好三角板，说道，圆和直线，这两个图形是平面几何学中最基本的图形。它们的定义和原理分别在课本中的第二章和第四章，你们在课余自习。今天，我要讲的是，这两个图形各自具有的一个发人深思的特点。一是圆在周长相等的图形中面积最大，二是直线没有终点，它可以向两个方向无限延伸。这两个特点，我认为应该启发我们，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但在学习上的追求应该是无限的，我们要拥有学问上最大的广博和丰满，而我们的这种追求恰恰需要直线的精神，一直向前，永无止境。

　　他说，好了，今天是第一节课，就到这里，谢谢诸位，下课！

　　铃声骤然响起，连时间他都掌握得如此精确！班长叫道，起立！全班同学刷地一声都站了起来，以前那种叮当乱响的样子全都消失了。在他离去之后的几秒钟里，教室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