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进新房子不久,跟两地生活多年的妻子,终于又一次生活在一起。那天,父亲从老家来。说是看我,目的是看我的儿子,他的孙子。妻子多年没见父亲了,听说父亲来,显得有些紧张。一大早就开始张罗开了,去超市买了很多新鲜的蔬菜,中午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她的局促使我很欣慰,觉得她这样在乎父亲,其实是在乎我。
吃饭时,我给父亲留出一个最好的位置,刚买的餐桌,花了几千块。我以为,父亲会喜欢。我给父亲斟满一杯酒,在老家,父亲爱喝点酒。可他看都没看,端起饭碗,就走去蹲在阳台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父亲弯躬着背,吃饭时,脖子上的青筋一条一条暴露着。
妻子吃了一惊,父亲的行为,使她不可思议。睁着大眼睛问我,你爸怎么啦?我说,他习惯了这样吃饭。我能理解父亲,他这是在怨恨我呢。这些年,我为了使自己能成为一个城里人,拼命挣扎努力,跟父亲疏远了。我心里所想的,都是怎样离开那贫瘠而偏僻的山村,三四来年没回家了,使父亲很失望。想到这,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悄悄地走向阳台,挨着父亲,蹲下来。
蹲下吃饭,是老家的一种习惯,一道风景。父亲见我蹲下来,脸上掠过一丝欣慰。之前,父亲担心,我在做一些不好的事,要不然,哪容易买房子。听我给他解释完,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放心你。
父亲临走前,递给我几万块钱。他激动地说,你买房子,我也没帮忙,这几万块钱,你拿着,先去还一点账。剩下的,咱慢慢还。记住,有时间,就回家看看。为买房子,我向朋友借了一部分钱,为了避免父亲担心我,我没跟他说缺钱的事,他为此误会了我。
父亲的话,使我忍不住热泪盈眶。父亲走后,我时常想起父亲那天的行为,那个沉重的“蹲”字。
我的老家在一个极其荒凉偏僻的小山村。在我成长的岁月里,除了学习,就是帮父母亲下地干活。蹲在地里,用手给庄稼一棵一棵地拔草;蹲在村口的麦柴垛跟前,一粒一粒地捡起散落的麦粒,然后偷偷地跑去喂鸟;蹲在老家门前的几棵大槐树下,和一群弱小的蚂蚁不知不觉玩上一个下午。蹲,这个习以为常的动作,与我的生活早已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人不可改变,也无法抹去。可是,直到今天,看到父亲蹲在阳台上吃饭,我顿时明白,我这些年,所丢失的,应该找回来。
蹲,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潜移默化成我对待生命、注解岁月的一种独特方式。
我明白,虽然我出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在这里上班下班、安家立业,但我仍是个农民,我还得像农民一样来对待自己的生活。
有一个同事,跟我同一个村。一次放长假,我约他一起回老家。他说:现在回去,有点不习惯。是啊,他不习惯了。他现在舒适安逸的生活让他再无法习惯于挑一担水,吃一顿粗米饭,走半截弯曲的山路。他已经不像个农民。这种不像与不习惯,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态度,让我顿生悲哀。
妻子刚开始对我和父亲蹲着吃饭,很不屑,经过我一番解释,她也被我感染。有一天,她提出,要跟我一起蹲在阳台上吃一次大碗米饭。她说,她也算是半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