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叫化童鸡开口说话
中国有个杭州。
杭州有个西湖。
西湖有个楼外楼。
楼外楼的厅里坐满了人等着喊号。
喊号的人右手拿手机,左手握步话机,用沙哑的声音对着二机轮番喊着,好像炮火纷飞的英雄儿女。
常有顾客悄悄对员工讲:我是大老远慕名赶来的。可是你就是从清朝道光年间赶来也不行,也没有座位。楼外楼160来年前,建于清朝道光年间,坐拥西湖,背靠孤山。游人来杭,焉有不来楼外楼之理?
长假期间,楼外楼一律不预订席位,让大老远来的游客们,先来后到地入坐。午餐提前到10时开始,还是排号要200多。有的外国人对员工讲:“我是外国人。”当然,您不说我也知道您不是中国人,但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来的都是客。二楼的阳台也坐满了。
这时候,最神圣、最至高无上的声音,就是喊号声了。被喊到的人一下起来接旨——那感觉,真好像接道光皇帝的圣旨呢。
只是,“宣旨”的人那嗓子绝不像电视剧里喊圣旨到那么响亮。如果楼外楼的名菜“叫化童鸡”和“东坡焖肉”突然开口说话,大概就是男女员工这种沙哑沉闷的声音。
员工们人人身带战备物资——金嗓子喉宝。可是连掏出来含的功夫也没有。偏偏老有人用南腔北调然而底气十足的声音,摇头晃脑地念诗:“仨歪钦仨楼歪楼”(山外青山楼外楼)。
或者有人故意调侃:是不是在楼外楼吃饭不要钱?
杭州人常常把长假期间的“楼外楼”让给外地人外国人。而平时,家有客至,当然要带来这里,拜访著名的西湖醋鱼和尊敬的龙井虾仁。
“楼外楼”更用船宴延伸了经营面积。当你看到挑夫把装着菜肴的提篮取出,好似一步踏进宋朝的西湖食舫。真不禁想摇头晃脑一番:仨歪钦仨楼歪楼!
出租车司机
“五一”长假后的第二天,5月9日,我参加一个座谈会。
他来迟了,一边进屋一边说在机场弄晚了。我回头一看,他圆脸肥耳,纯黄的长袖衬衫裹着鼓起的肚子,手拎一个同样圆鼓鼓的腰包。
应该是那种腰包鼓鼓的老板。
别人正在发言。我招呼他坐到我身边。别人发言一停,他就气壮如牛、气势如虹地说开了——我是出租车司机。说着递我一张名片:姓万名力。真有万钧之力。
他说——
我们出租车,是杭州一道道流动的风景线,是城市一个个跳动的音符。“五一”长假游客这么多,这么多人向我们招手要车,我们又是120,又是110,司机成为伟大人物。
我们司机,随着车轮滚动,我们的生命在延长!(他不自觉地转过头冲着我)你每天看到一件事,我看到一百件事!我的生命比你长!
(万钧师傅,哦不,万力师傅,声大气粗,我赶紧点头,完全赞同他看到了一百件事,我只看到一件事,坚决拥护他的生命比我长。)
城市是交通带起来的。开发区当初都是荒草。我们车子开进去了,开发区就带动起来了!交通是先行官!没有飞机,国民党主席连战怎么来?!
杭州的交通为什么好?市里重视。我们杭州有“的士节”,全国别的地方有吗?每年9月,去年是第二届。第一届“的士节”文艺晚会,市里四套班子领导都出席了!还有李咏,还有明星,都是大款,市里得花不少钱!
有人说杭州是女性化城市,我们杭州是要女性有女性,要男性有男性!我们有西子湖,也有汹涌澎湃的钱塘江!我们杭州人从来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所以杭州人叫做杭铁头!
常常有游客问我,去西湖怎么走。我的车子正好往西湖开,我就顺路把他们带到西湖。这路费我不能收,我是顺路么!也是体现城市素质么!要是拿这10块钱,我就低了。
游客总是希望我用最简单的语言介绍杭州。我说杭州一年四季都是好风景。春有苏堤春晓,夏有曲院风荷,秋有平湖秋月,冬有断桥残雪。仰看双峰插云,俯看花港观鱼,远听南屏晚钟,近听柳浪闻莺。杭州,湖不大不小,山不高不低,水不深不浅。这叫和谐。“5·1”前新开的西溪湿地公园,市里决定每星期一免费对老百姓开放,这是和谐社会,亲民措施。
我们杭州人从2003年开始,环西湖七大公园不收门票。宁可自己一年少收入4000多万元!
有人插话:远远不止!光是一个景点,就得少收入多少万!又有人插话:杭州不损失!这一来游客更多,来吃,来玩!市领导说过游客在杭州多留24小时,杭州一年就多收入100亿元。
万力急了:我还没说完呢!门票少收了,总账高了!庆祝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也有人组织来杭州!我们要打民族品牌!我的车就是中华车。我给《中国汽车报》写过文章,呼吁:用我中华车!我们杭州敢为天下先!我们的出租车是最好的!颜色也好,绿,是代表香樟树,我们的市树;黄,是代表桂花,我们的市花。
他从免收门票讲到反法西斯60周年又回到市树市花,真是开合自如的高手。
由高手想到武林高手,我问我住在武林广场是不是与武林功夫有什么关系?
他说因为西湖原先叫过武林水。杭州的杭,原先也有航海的意思,现在叫“杭”,是借音。
我明白他讲的是谐音。不过,他这样理直气壮地把“谐”改成“借”,也是自有特色,不失幽默。
他说现在的杭州,是休闲之都,上个月,杭州又被评上中国茶都。
有人问:就一家茶都?
首都只有一家!茶都当然也只有一家!万力说话,用万钧之力。
有人问:是哪里评的?
权威机构!市领导接的中国茶都的牌子!万力好像面对游客有问必答。他说还有很多称号呢!花园城市!最宜居城市最富活力城市最有幸福感的城市有七、八个呢!全国有过一个测试,结果是杭州市民对城市安全的满意率最高!
我说我从报上看到“五一”长假这么多人游杭州,结果只有一人盗窃,而且还给抓住了。
肯定不是杭州人干的!杭州人不干这种事。万力快快地说,好像发来一个抽球。
我看报的时候没注意看这个盗窃者是不是杭州人。我来杭州还没几天,还没具有他这种维护杭州的本能。
他又说:杭州人赌是有的,即使做不好的事也会做得休闲一点。
有人插话,说杭州人现在很爱杭州。市民都有意识爱护这个城市,爱护城市的绿色,有很多志愿者的护绿使者。
我就是!我给你看我的证件!万力说着打开那鼓鼓的腰包。我才发现那腰包里装着一只喝了一半的茶水瓶。刚才他进来时还以为他腰缠万贯。
他拿开茶水瓶,掏出杭州市护绿使者工作证。证号:E28。还有一张浙江电台交通之声的信息员证。编号:027。又有一张警风监督员证,编号:008。这么掏的时候,把身份证弄丢在地上了。
真个是把自己忘了。
我说你又要开车,又要做这么多事。
他说这是举手之劳!我开车时看到什么就报告。我老婆、我女儿都是护绿使者。对了,刚才很对不起!我送客人去机场。他叫我等15分钟,结果让我等了65分钟。弄得我迟到了。我打电话叫夜班司机来开这辆车,我打的来开会。
我的笨脑袋一下子又想不明白。我问:为什么你的车找人开,你又去打的?
有人笑我:这不很明白么,不能让出租车不转么。
唔——万力大声大气地:汽车一开,黄金就来!
我豁然开朗:这也是“黄金周”的一种解释吧?
湖边跑题
张曼玉似的尖下巴翘着,好像要把她的甜笑,她的幸福传递给更多的人。舞曲动人的音符在宣泄她的性灵,舞姿的如醉如痴在发散她的好心情。她戴着墨镜,我看不到她的年龄也没有想到要看她的年龄。
这么多人在起舞。惟她是心儿在歌唱,心儿在舞蹈。这是专业舞蹈演员秀不出来的。
我陶醉着她的陶醉,幸福着她的幸福,不由向她走去。
你跳得太好了。我说。面对她舞蹈的迷人醉人,我的语言和肢体,是这样地拙笨。
她翘起尖下巴,亲亲地拉住我的双手,说:我和你一起跳一曲吧。
她的幸福顺着她的下巴颏传递过来,这时候最快乐的事,便是和她跳一曲了。
可是,我说我不能,因为我的脚摔了。
比拙笨更差劲了——刹风景。
她说她是小学老师,然后快乐地告诉我,她都70岁了!
此时我真相信,70岁是最美丽的年龄。
如果70岁的人能这样用下巴颏传递幸福的话。
这是5月2日7时30分。断桥边这个亭子的早晨,一直是个“舞厅”。亭子下,是西湖。亭子外,是独舞。是的,亭外又一位大约也有70来岁的女性,牛仔裤,白球鞋,红上衣,白背心。一直随着乐曲,跳个有滋有味有板有眼。
断桥上多是带着照相机的人。天色还早,不宜照相。但是外地游客就顾不上这许多了。从断桥上白堤,堤上一棵柳、一棵桃地相间有序,只是桃花已随初春去。一个年轻妈妈,让她那三四岁的小女儿站到桃树后照相。小女孩一张粉嫩的小脸,一身粉嫩的衣衫,靠上桃树的枝桠,桃树开出了粉花。
另一位爸爸看着她们照相,他的肩头,睡着一个大约3个月的婴儿。像粉骨朵,似玫瑰露。或许,她在梦中也看到了西湖?
顺着白堤走到西泠桥,就见一老先生左手提一小桶水,右手用一根自制的大笔,蘸着水在地上练习书法。那支大笔,就是一根棍,下端是布条。写了一个“禅”,又写一个“善”。一位妈妈拉过她那七八岁的儿子说:好好看爷爷写字。你看,横细竖粗!男孩双手抱着一只和他的脑袋那么大的圆面包。他仰起头问妈妈:妈,是老师写的字好,还是爷爷写的字好?
这条路有孤山,有西泠印社,好像每一平方米的土地上,每一立方米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文化。各地游客本来是趁着“五一”长假来游西湖的。后来,有点“跑题”了,来触摸文化了。
报载长假期间驾车西湖开心游的56个可泊停车场。那一个个车场的名字都文化得叫人心痒痒:灵隐、断桥、西泠桥、黄龙洞、上香古道、菩提精舍、三台梦迹、万松书院……
孙中山曾经说:“浙民较他省知识为优”,“浙江最有希望”。我有点偏爱浙江,觉得吴越文化在历史上,尤其是近代史上俊杰辈出。吴越文化,吴,即湖州,古称吴兴群;越,即绍兴,古称越州。湖州,太守有王羲之的七公子王献之,诗人杜牧,还有大文人腾子京、苏东坡、王十朋等。湖州还有诗人孟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诗人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还有写《兰亭十三跋》的元代书画家赵孟頫和他的夫人,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女书画家管夫人。近代有俞樾、吴昌硕、诸乐山、钱玄同、戴季陶、张静江。绍兴有书圣王羲之,有王充、王阳明、贺之章、徐文长、蔡元培、任伯年、秋瑾、徐锡麟、陶成章、柔石、鲁迅、周作人,有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
杭州身边的湖州和绍兴,为杭州注入了吴韵和越风。杭州西边有徽州有胡适,北边海宁有王国维、徐志摩。还有都喝过西湖水的茅盾、夏衍和金庸。
于是,杭州的一抹风、一丝雨、一声响,皆是文化。
我的文字好像不听使唤,自己乱写起来。终是杭城故事多,一不留神就从这个故事串到那个故事,或者从这个景点串到那个景点。后来,我走到六公园,走进一所可爱的木屋。好像是个咖啡音乐吧。一楼的墙,都是CD架。在除去两架钢琴的有限空间里,站着十好几个人,距他们约2米处,有一个叫张铭的人正在演讲。张铭已经为2万多市民举办了200多场音乐普及讲座,一个人创办这家音乐图书馆,也是全国首创。我看屋里每张桌上的高保真耳机和6000来张唱片中的一张张绝版。而张铭,正站着激动不已地讲述他的市民音乐沙龙。他前边那不到2平方米左右的天地,于他好像是白宫南草坪,他正在讲述的,是全世界关注的课题:文明和文化。
好像,推开杭州的一扇扇门,都是文化的一个个切口。从六公园沿西湖往南走不远,有个茶楼叫湖畔居。走进湖畔居,居然看到杭人舒传曦的一幅梅花。大约3年前,全国政协礼堂举办浙江书画展,最显眼处便是舒传曦的松和梅。他画梅先于画松。舒先生的梅,不灿烂不妩媚,有一种特立独行的唏嘘,和无视他人的自言自语。舒先生的松,有一种走出自我的天人一体,和直达宇宙的精神搏击。而他的书法飞白——笔划里露很多白,一如他的松干松枝,孤傲不羁。杭人舒传曦,于西湖润笔,与山水共栖。
感觉中,启功先生是属于北京的。北京无人不知启功。启功先生病逝后的告别仪式也在北京。北京之外,惟杭州孤山的西泠印社为启功先生设下灵堂。
启功先生兼任西泠印社社长。市民们如此悼念他,我想,不仅仅因为是西泠,也不仅仅因为是启功,而是,文化古城杭州人对文化的一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