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风流眸顾盼间便牵万般风情千种妩媚,剡溪畔鹅黄嫩绿的柳枝凭风舞起了水袖,桃花正灼灼地燃烧出春天的妖娆和烂漫。一蓑纷飞的烟雨中,我看见袁雪芬、傅全香、王文娟……正赤脚穿行在一条条碧绿的田塍上,一座座青翠的茶园里,那清甜娓婉的越剧像一场杏花春雨下得整个江南柔情漫洇。
嵊州——这个出茶叶出丝绸出竹编的地方,这个出诗歌出才子出美人的地方,茶叶嫩得像春天的心尖,丝绸柔滑得像荡漾的碧水,竹编精制细密得像百转千回的情思。这片明山媚水的古剡大地,曾使多少文人墨客趋之若鹜,令多少名流贤士风从云集。循着落满唐诗宋词的古道前行,拨开茂林修竹便见谢灵运的始宁别业掩映在一片青葱翠色之中。溯剡溪而上可见李白正披着一袭清朗的月色扁舟而来。瘦骨嶙峋的杜甫正满目依恋地吟哦:“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金庭观前王羲之正赶着一群白鹅去溪边洗笔砚,南山脚下朱熹正沐着晨曦大讲他的宋明理学……他们把唐韵宋律的优雅撒在了这里的四合院、鱼鳞瓦、青石板路上。
就在我饱览着这些远去的华章时,忽然震慑于一百年前,我的祖辈——一群中国最普通的农民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所显示出的生活本能,以及这块有着两千多年文明的热土所给予他们的文化浸淫了。我不得不感念那苦难的岁月,那些朦胧在岁月尘烟里的小人物也潜藏着典雅的韵致,是他们把一种叫“落地唱书”的小调像一颗种子一样撒在了这块土地上。九曲剡溪灌溉两岸沃野的同时也滋养了这个地域的灿烂文化,使这颗戏剧的种子在贫瘠的岁月里没有被风化没有萎谢,历经百年更加芬芳。
宋代陆游说:“便思泛樵风,次第入剡县。名山如高人,岂可久不见。”我总在想,历代才子文士对古剡大地情有独钟,在此麋集鳞聚、叩山问水。除了灵山秀水外,淳朴的民性、旷达的人情、桃花源般自由奔放的性灵应该更是吸引人的另一方面。一方山水一方人性,从“秦时明月汉时关”的雄浑苍茫的北域边疆,到椰风蕉影的南国天涯,再也找不到如越剧这样至性至情的曲调了。相对于狼烟般冲天高亢的秦腔,越剧总是如一湾碧水,显得柔情荡漾,当我们的祖辈在剡越大地上收集采撷一个个音符,用竹笛、洞箫、琵琶、扬琴、越胡以及那清脆的“的笃板”演奏出来的时候,那清悠婉转的“尺调”、“四工调”、“弦下调”就成了对乡村精神民俗文化最经典的歌颂。那升腾的炊烟,静谧的沟壑,简远的山林以及那牧歌田园和青梅竹马都袅袅婷婷地从音符里流泻出来了。
台湾作家白先勇曾如此盛赞昆曲:“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能把歌、舞、诗、戏糅合成那样景致优美的一种表现形式。”我想这话用于越剧似乎也不为过。从纯朴委婉,情真意切的“袁派”,跳跃跌宕的“傅派”,迂回沉郁的“戚派”,流畅深沉、潇洒儒雅的“尹派”,质朴醇厚的“范派”,到华丽奔放的“徐派”,江南的秀雅注定了它的发音方式,生活在明山媚水间的人积淀的是血液的柔情,那份柔婉如檐前雨滴,声声滴在人的心弦上,又像后花园竹篱笆上的一株菟丝,一株茑萝枝枝蔓蔓间缱绻纠结、委婉缠绵。合着曼妙的唱腔,“才子佳人”那一对对舞动着的水袖像是在画一幅大写意的中国画,时而翩若惊鸿,时而矫若游龙,时而如彩蝶纷飞,时而如霓裳起舞,时而哀怨缠绵,时而慷慨激昂。似乎蕴藏着永远读不完的人生语言,包涵着永远品味不尽的关于情爱和生命真谛。
“悲欢离合一杯酒,东西南北万里情”。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戏剧有时候是人们解读社会和人生的一面放大镜,通过形形色色人物形象的投影,可以观照出藏在举手投足,轻颦浅笑间的丝丝缕缕、经经纬纬历史和现实的剪影,可以看出市井民俗、风土人情的缩影。“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如果说越剧是一盏后花园的灯,是以演绎男女情感见长的话,如果说越剧是体现女性至阴至美的一种曲调的话,那么越剧是把女性传统古典的柔媚和现代女性知性的柔韧之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从《白蛇传》里白素贞的坚贞不渝,到《梁祝》里祝英台的奔放勇敢;从《情探》里殷桂英的嫉恶如仇,到《西厢记》里红娘的灵动活泼,都体现了这一审美观照,看似柔婉的背后,却充满着对一种独立自由的精神人格的追求,一种对人生对社会的纯粹东方色彩的思辨。
有专家说:“因为有了越剧,戏曲才没有被时代淘汰;因为有了越剧,中国戏曲才保持了年轻状态。”以魏晋风骨,唐宋遗韵,明清传奇做底蕴,以名章典故为作料,以世情百态、江南风韵做酵母,越剧经千年文化积淀,百年心血酝酿成了一杯芬芳馥郁、醇厚绵长的女儿红。
百年越剧正以它诗性的抒情方式、优雅的江南风格、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走向它更悠远广阔的叙事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