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天,我慕名走进了上虞一个叫广陵的小村。而正当为难觅嵇康踪迹发愁之时,竟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路旁的农家小院飘逸而出的《广陵散》曲。
一段尘封的历史,竟在一个偶然的时节被悄然打开,我心跳骤然加速。倾听这天籁之音,透过音乐的质地,仿佛打量到嵇康那双弹琴的手。那不乏坚韧的手指,在弦上行走,一挖一刮之间,分明透出历史的影子。于是我穿越千年的烟霭,去勾起跨越时空的那份凄美。
嵇康,字叔夜,生于三国魏黄初五年(公元223年)。因祖籍会稽上虞,住东关广陵村。史载嵇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凤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长好老庄”,“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随着领军人物嵇康振臂一呼,“竹林七贤”便呼之而出。嵇康及其六贤,尤崇庄子。他们与竹林物化真趣的景象,用庄子化蝶的故事来比喻,似最恰当不过的了。而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魏晋风度、正始之音,说白了,亦即将审美活动融入生命全过程,忧乐两忘,随遇而适。嵇康,其时作为一个有着特殊身份的人物,既与曹室姻亲,又是仕族领袖,自是成为司马氏集团征辟、拉拢、怀疑、监视的对象。本来说,嵇康只须“忧乐两忘,随遇而适”亦就算了,可扎根在其思想底层的传统不免隐隐作怪,社会责任感与道德感不时揪着他的心。
史书载,在洛阳城外和会稽广陵时,嵇康都开过铁匠铺子。每天一大早,他就在大树下打铁。手中的铁锤,击向火红的砧上,火花四溅,叮当叮当的节奏,响彻了邻近的村庄。《晋书》上说,嵇康“性绝巧而好锻”。其时,嵇康给乡邻打铁是不收钱的。一顿随意的酒肴就好了——然后,他又回到他的叮当叮当的节奏中去。打铁,或许是嵇康的另一种弹琴方式,音符是自由的,不固定的,如砧上火花的随意飞溅,但有着某种稳定而清晰的节奏。其实,在嵇康打铁的诗意中,奇妙地隐含着一曲《广陵散》。
有道是,广陵并非难觅之地。嵇康在此,岂能不被人找到?某天,当朝宠信的贵公子钟会“乘肥衣轻,宾从如云”,突然来到铺子前。钟会亦是博学多才之人,先前曾将《才性四本》文稿塞于嵇宅门缝而求教于他,嵇康竟置之不理。而今地位变了,又带着当年的积怨,之于嵇康,是祸是福甚是难料。然而,嵇康的所作所为,到底令在场的人们为其捏一把汗。不是吗?嵇康顾自锻炼,不交一言。待钟会离去,则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年少时就“浮华交会”的钟会,万万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嘲讽,自然心怀嫉恨。钟会走了,嵇康这刚肠疾恶,不与世俗合流的禀性,却让自己再也无缘生命中的宁静,而从此走向了衰败。
令嵇康进一步走向深渊的,则是“吕安”之案。事情的原委是嵇康的另两个好朋友,是兄弟俩。哥哥吕巽,弟弟吕安。吕巽奸污吕安妻,反诬告吕安虐待母亲,不孝顺。吕安引嵇康为见证,嵇愤然而起,既出庭作证,又挥笔作《与吕长悌绝交书》。信写得极为悲愤,怒斥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
让嵇康始料未及的是,前后两封绝交信,都落到了小人钟会手里。为此,钟会在司马昭面前力诬嵇康:“嵇康,卧龙也,千万不能让他飞起来,陛下统治天下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但我只想提醒陛下有必要提防嵇康这样傲世的名士。现在嵇康、吕安这些人言论诡谲、举止异常,不除掉嵇康,可能无以淳正风俗、清洁王道。”钟会可谓乖巧之小人,他揣度司马昭之心,极尽造谣中伤、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之能事,其进谏谗言,终于令司马昭心中有了处置嵇康的答案。
真正令嵇康惹下杀身大祸的,则是嵇康放胆拿王凌、毋丘俭和诸葛延等三次在淮南起兵反司马氏的事,纵笔写下的《管蔡论》。其名义上是替被周公、孔子视为大逆不道的管叔、蔡叔翻案,骨子里是为王凌、毋丘俭和诸葛延的“叛反”鸣冤,乃是影射司马氏父子阴谋篡位的行径。毫无疑义,嵇康明显把讥讽矛头指向了司马氏集团。至此,司马氏集团又怎能坐视呢?司马氏可以容忍阮咸、刘伶辈的狂放,可以容忍孙登、皇甫谧辈的隐逸,却绝不能容忍嵇康的性烈。
嵇康的死,很惨烈,亦很从容。刀杀嵇康的刑场设在洛阳东市。刑场上,烈日下,他想起了早年在白塔驿舍(在今绍兴县陶堰白塔村)中练琴,有一天夜里,忽然来了位自称古人的老翁,坐琴旁与之共谈音律,言毕,索琴而弹,“其声商缓,似宫臣逼君晋谋魏之象也。”曲终,言称此曲名为《广陵散》,面授而叮嘱不要再传于他人。接着“指其葬处”,飘然而去。以后,有个叫袁孝尼的人知道了这个曲子的下落,曾多次请求传授都被自己拒绝了。现在自己离杀头的时辰已经不远,难道这个千古奇曲就这样永久地断绝了吗?忽然间,闹声四起,只见刑场边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原来,他们是闻讯专程赶来替嵇康请愿——请求朝廷赦免嵇康之罪来担任自己导师的三千太学生。面临此境此景,嵇康感慨万分,他“顾视日影”,对身边的监杀官说:“行刑的时辰还没到,让我弹一个曲子再走吧!”未等允诺,便向哥哥嵇喜“索琴弹之”。
竹林萧萧,丝丝入扣的琴声音韵,无不流露出悲愤难抑之情。仿佛那手指一下击碎了昆仑泰山,托起了一轮硕大的明月。滞涩处,则似乎凝聚着山水的力量、历史的力量,忽地音从指间溅出,顷刻间扫尽炎嚣,雪融躁气,弦上跃然波波贞洁、浩浩清气……在最后一曲绝响中,随着刀起头落,嵇康终于与山林融为一体,成为一头放达于林间的麋鹿。
鲁迅先生对嵇康很同情、很欣赏、很敬佩,特别是对于其死因,分析得很透彻,他尖锐地指出:“非薄了汤武周孔,在现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舜尧,而舜尧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俟嵇康一死,“竹林七贤”的其他六人便作风流云散,“竹林之游”亦因此而绝,这当是后话。须赘述的是,嵇康刑场上一言“《广陵散》于今绝矣”,多少让人耿耿于怀。其实,所谓“于今绝矣”,并非指曲子本身,而只是反映嵇康临刑时的激愤之情罢了。琴曲《广陵散》经明代朱权编印的《神奇秘谱》(1425年)保存,一直流传至今。
从广陵村返回,仰望天空,隐隐约约地从云缝里看见一只苍鹰,于烟水苍茫处飞翔起舞,而那舞台之大、背景之远,还有那翅膀之沉、鸣叫之哀,就都留在了我的心里。我相信,那定然是嵇康在弹奏那一曲心爱的《广陵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