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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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07版:钱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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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月12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
——一次生者与逝者的心灵对白
■王旭烽
  现在已经是子夜时分,是子规泣血的时辰,是所有的时辰中最让人哀恸的那个时辰,它附在这位姑娘的身上,无限悲伤地来到了逝者身旁。

  她叫王靖波,现在已是宁波市残疾人联合会干部了。圆圆胖胖的面庞如满月,大大的黑眼睛天真无邪。她的嘴很漂亮、秀气,像古代仕女图中的处子形象。她剪短了头发,但短发依然衬出了洁白的肤色。她满目充溢无法言喻的哀悲,神情里却依然透露着类似孩子般才有的吃惊。

  这样的容颜告诉你两种可能——或者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或者是经历过了一切。姑娘一坐下,立刻又站了起来,痛苦使她坐立不安,她开始轻声地痛哭,一边无所顾忌地倾诉……    

  王靖波(哭泣着):王领导,我是靖波啊,我守您三天了。来看您的兄弟姐妹很多很多,不过都不是我通知的,因为您不让我对他们说。我一向就非常听您的话,我知道听您的话肯定没错。然而这一次我不知道听您的对不对,许多人,我们的兄弟姐妹,还不知道您已经与我们永别了。

  刚才是亚飞和她的孩子毛毛来了,您知道她是高位截瘫,天又下着雨,我们想跟她说心到就可以了,这样跑一次伤心一次要生病的。她哪里肯,说哪怕爬也要爬到您身边,一定要进来最后见您一面。我们只好把她的轮椅抬进来,还没到您身边,她就把自己从轮椅上倒了出去,扑到您身边。我跟她相识也有十多年了,从来没有看到她这样悲痛过。

  王延勤(语气充满宽慰):靖波,你现在不仅是残疾人兄弟姐妹中的一员,你还是一位残联工作者,你有责任让大家有信心地生活。要告诉大家,多一点耐心,多一点信任,一切都在好起来。你还是家中的长女,你的情绪对你的父母也非常重要,你要给他们一些快乐生活的理由。

  王靖波(掏出手机):妈妈在家里扎小白花,明天追悼会上要用的。爸爸外出开会去了,王领导,您看,这是我爸爸特意给您发来的短信,我念给您听:我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参加追悼会,为了寄托哀思,我写了一副挽联给老王,你念给他听听:延日月光辉,千古永垂;勤为民服务,百世流芳。我现在就念给您听,你听到了吗?

  王延勤:我听到了,你爸爸真有心,这里面嵌着我的名字。也谢谢你妈妈,我可以想像那些美丽的小白花,我很喜欢,只是太辛苦她熬夜了。

  王靖波(迫不及待地强调):我们愿意,您在我们心目中有着最最特殊的地位——我知道您又要说您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普通的人罢了。是的,您在许多人眼里是平凡的,但在我们眼里,您是非凡的。我的姐妹们都这样说,您这样的人,一百年找不到一个。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王延勤(没有掩藏自己的满足):是吗,她们是这么说的吗?谢谢姐妹们的夸奖,我明白这是过誉,但是依然请你转告王宁他妈,让她为我骄傲。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因为被女人夸奖而格外自豪。

  王靖波(渐渐被谈话吸引,从刚才的悲痛中超拔出来了一些):王领导,我好运气,遇到了您这样一个好领导,您算一算,这不是很巧吗?1989年您从部队转业到民政局,一年以后是1990年,我从中学毕业了,那年我十八岁,就认识您了。真的,就好像是命运约好了,您是要在我人生路上指引我前行的人。

  王延勤:靖波你说我不一般,你才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姑娘,我可是没见到你之前就知道你的事儿了。那年你高考上线学校不录取你,这事情闹得也不小啊。

  王靖波(开始回忆):那年我报考了浙江大学外语系英文专业,我对我的成绩充满信心。您知道的,我的父亲是一位英语工作者,我是有家学传统的。果然,高考成绩出来,我比录取分数线整整高出了五十分。五十分啊!父母为我骄傲,我也为我自己自豪。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将可以撬起地球。而我,我相信,给我一张录取通知书,我将还世界一个美丽人生。然而世界之大,没有人肯给我一个支点。我的一条跛腿并不影响我走路,更不影响我思维,却影响我步入大学。

  许多人同情我,为我呼吁,然而没有用。世界在我面前突然围起了高高的铜墙铁壁。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残疾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这个发现简直把我吓得目瞪口呆。我在温室里长大,自然不知道外面的风雨滋味,倘若我当年有幸考上大学,也许我一生都会在某个安静的角落生存,永远也不知道作为残疾人弱势群体的整体在社会上的真正地位。然而命运到底还是不给我这个机会,现在,是把我一把推到风雨交加的世界的时候了。无法想像,如果那时候我不是遇到了您,我会怎么样生活下去。

  王延勤(充满自信):这是不可能的,靖波姑娘,你是一定要与我遭遇,我是一定要与你相逢的。

  王靖波:我被分配到了一家福利工厂,那还是特殊照顾的结果,我该知足了。厂名听上去真不错,海曙电器厂,但那个地方实在让我们不敢恭维。其实这就是一个刚刚草创的福利工厂,也就二十来个人,建在郊外田埂边河滩旁。厂房倒是个两层楼的房子,但十分简陋,从外面进厂,要经过一片瓦砾堆积的空地。对我们这样的肢残者而言,几乎就是每天要两次经过布雷区。二层楼的房子,车间放在楼上,办公室安排在楼下。楼梯就是最普通的水泥阶梯,而且是没有扶手的。这对我这样的仅仅一条腿肢残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有些危险了。

  您就是在我被一把推出大学校门之外摇摇欲坠时、被您双手托住的。我记得,那正是江南三四月份的乍暖还寒季节。您拎着那只老黑皮包,穿一身旧军装,又敦厚又结实,您走进了我们的厂房。

  王延勤:我一进门就站住了,吃惊地看着裸露在半空中的那个楼梯,那上面正挪着一个倒趴着在爬动的女人。准确地说,是挪着半截身体的女人,下半身悬在那里,被上半截拖着往下走,那上半截正在下楼。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表情又艰难又平静。

  说实话,我本人出生贫寒,又走南闯北军营生涯二十年,我是吃过苦、见过苦的人,可我从来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我当时就愣住了。

  王靖波:是的是的,她就是亚飞啊,就是刚才死活一定要爬到您面前向你磕头的亚飞啊。王领导,真不是我们残疾人自己夸自己,都说这个了不起那个了不起,我看我们亚飞,那才真是了不起呢。这么一个重度残疾人,半身瘫痪,三十多岁了,换一般人,活都活不下去了。亚飞可不是那样,不但结婚,而且还生了孩子。丈夫虽然是个智障,孩子却健康活泼,是个女孩子,那时候已经有一岁多了。街道照顾她,这才给了她这份工作。

  所以,她和我们不一样,除了工作,还得照顾喂奶的孩子,别看她总在楼梯间爬上爬下,弄得满头大汗,可她心里充满生活的热情。

  王延勤(虽然事情发生很久,但他依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激动):当时我是站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年轻的正在哺乳期的女人,拖着下半身倒爬着下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因为愤怒,我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靖波:您就这样看着她,突然对厂长大声吼道:为什么不把门前的石块收拾掉,难道不知道会对残疾人造成安全问题吗?厂长咕哝了几句,意思是没时间,顾不上,也没钱买水泥铺路。您立刻就加大了嗓门:顾不上,顾不上还要你们干什么!你们是做什么来的,这些残疾人在家里靠亲人父母,在这里就靠你们了,你们不帮他们还要你们在这里吃什么干饭!还不快给我动手!

  说完,您自己就先冲出门来,找了铲子畚箕,立即就干起来了。厂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为我们的产品出路和订货渠道发愁呢。挣不来钱,厂就办不下去。突然半路里杀出你这个程咬金,一顿猛吼,倒把他吼醒了。王领导啊,我是许多年以后,到我自己也成为一名残联干部,才知道您这样说话,是要得罪人的呀。

  王延勤(依然余怒未息):什么得罪人,那些看着女人倒爬楼梯无动于衷的人,他们不知道他们得罪了什么,他们得罪的是上苍,得罪的是天良!我要不声色俱厉地一阵棒喝,他们能从麻木中被唤醒过来吗!

  王靖波:您一直就是这样。其实,厂长也是个好人,一经点拨立刻就明白了,赶快就跟着您出门干起活来。全厂职工,但凡能动弹的,都先出来收拾厂外那块石砾地。看上去那么难弄的一块地方,半天就收拾出样子来了。然后您和厂长商量决定,把一、二层楼的功能换一个个儿,一楼做车间,二楼办公,马上调整。您又说,以后发工资,都得让厂里一份份地发给残疾人,不能让他们来领,他们不方便。您这句话发下来,亚飞他们以后就再也不用在楼梯上危险地爬上爬下了。

  但您对您自己并不满意。您又说门口的空地要挖平,开辟一条通道,还要铺上水泥。厂长这下子没意见了,但厂里没有买水泥的钱。第二天您来了,带来水泥,您又和我们一起干,把水泥给铺上了。

  小路铺好了,我们多么高兴。但您还是不满意。您发现我们上下班的通道有一个斜坡,是被建成台阶的,这对那些以残疾人手摇车代步的兄弟姐妹,实在是太不方便了。而我们自从有了那条水泥小道,对生活竟然也开始有了要求,我们开始得寸进尺,我们要求在那个台阶处开一个口子,改成斜坡,这样,手摇车在这里就可以通行无阻了。

  可是这么动一动,就得一二千块钱,这笔钱对当年的我们而言,就是天文数字。但您一口答应下来了,我们不知道这笔钱是从你自己的口袋中出的。

  王延勤:看见你们这样的孩子,心里又是疼爱又是怜惜,我是爱都爱不过来呢,还能不想尽办法为你们解决问题吗?办法总还是有的,就看你使不使劲罢了。何况你们是多么容易满足,没有什么比看见你们满足的笑脸,更让我高兴了。

  王靖波:您说得真对,我们这些残疾人是多么容易满足,年轻的心又是多么容易满足啊。回想起来,那些日子,是我最快乐的岁月。您几乎三天两头地跑我们厂,还为我们找业务。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您开始穿上你的老头圆领衫。您坐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起压塑。您笑呵呵地要我们猜你有多大年龄了,我们虽然都叫你王领导,但您更像是我们的大哥,甚至我们的父母。我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我们的父母家人,也成了您亲密无间的朋友。

  您要求所有的加班都得通知你,而且您每一次来,都会连加两个晚上,每一次都是我们押着您回去睡觉,您才不情愿地走。记得当时我们的主要产品就是塑料电风扇中的开关塑料片。从模子里压出来之后还要用刀片修一下边,您就专门和我们干这个活儿。我们都知道您是个当兵的出身,握枪的手又粗又大,现在要来捏小小塑料片,真是非常滑稽。可您每一次都认真地说:没问题,我是侦察员出身,每一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瞧我的!您的手指和我们的手指一样,因为刀片划落,伤痕累累,每一次划破一刀,您就举起来,和我们一样地笑着说:看,又是一刀……

  此刻您躺在我面前,却再也举不起您那粗大的手指了,我再也不能听您说:瞧,我的手指头,像不像大豆……每次加班到深夜,您就让人提着个大钢精锅买小笼包子去,每次总有一两百个吧。我们可高兴了,从来不问包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欢天喜地地抢着吃,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包子,都是您自己掏腰包买来的啊!

  王延勤:靖波,没想到你的记性那么好,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了,你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啊。那时福利工厂刚刚建起来,我也是刚从部队转业到民政局,又是分管这块工作的,这就是我的本职工作嘛,有什么好感谢的。瞧你这个姑娘,别哭了……    

  王靖波:两年以后,您又帮我调整了新的单位,让我有一个更利于学习的平台。我自己也以为我可以放单飞了,那时的我,真是年轻幼稚不经风雨啊,其实,我真正的磨难还没有开始呢。

  爱情就这样降临了,在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时候。在那种被生活掩饰得几乎天衣无缝的错觉之中。

  王延勤(小心翼翼):你用了爱情这个字眼,我觉得值得商榷。我是农村来的,我和你赵老师几乎从来不说这个词儿,不过我倒是记得有一部戏叫《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王靖波:可我还是轻举妄动了。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头就撞了上去。事情是在我猝不及防时发生的,我的一个女友的单位,要搞一次联欢活动。就在那次联欢会上,我认识了一位年轻人,他是湖北黄冈人。我们俩都喜欢看书,就坐着聊上了,聊着聊着,我们彼此的感觉都不错,他借我书,我借他书,一来二去的,我们就好上了。他很守时,每个星期天,他都到我家来。我们很谈得来,我的爸爸妈妈,也为我交上了这样一位男友而欣慰。

  都说热恋中的人智商最低,这话应该是有道理的,我没有注意到我的生活正在发生不可逆转的深刻变化,这是由我们企业的变化而带来的。1996年,我所在的企业开始滑坡,但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危机感。1997年,企业已经不需要做夜班了,所有的职工都做的是白班。到下半年,终于,第一批职工开始下岗。

  人心惶惶的日子开始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竟然依旧沉浸在爱情中。我知道我身边的人在下岗,我熟悉的工友的生活正在经受考验,可是,那时候我好像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波及我自己,我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还没过年,第二批下岗工人的名单又下来了。

  工厂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很多。往常那种热火朝天的景象淡出了,人越来越少,大家每天都抱着希望来,无所事事地在单位里泡上一天,然后又空落落地回家。

  我的未婚夫依然每个星期来,我们依然聊着许多开心的话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和他聊过我的工作危机,为什么我没有想过要告诉他我的企业面临的局面。如果我爱他,为什么我不把他当作我的靠山,把我的暗暗的焦虑袒露出来呢?

  也许我只是一只生活的鸵鸟,我一头扎进沙堆里,不想听到生活的崩溃声。也许我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希望以往我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噩梦,轮到我这里时梦就醒了。总之我不愿意正视事实,直到1998年8月,第三批下岗者名单终于公布了。

  我和我的那位此刻正在考虑买房子的事情,而我们的婚期也已经定下了,就在当年的春节,就差挑日子了。是在春节前呢,还是在春节后呢,我妈妈琢磨的就是这件事情,她还在考虑怎么样让我的那些在大学读书的表兄妹们能够参加我的婚礼呢,而我却要下岗了。未婚夫又来了,他和往常一样,和我讨论着渐渐临近的婚期的事项,我突然对他说:我好像要下岗了。

  我记得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可能,你们这样的企业难道也会下岗?

  瞧,话题就到此为止了,就再也没有进行下去了。他的脸色平静,好像刚才的话题根本不存在。

  王延勤(一直忍着,终于忍不住了):瞧瞧,瞧瞧,这是爱情吗,这是要结婚的人之间面对困难时应该有的态度吗?

  王靖波:回到家里,真是呆若木鸡。生活的节奏一下子打乱了,躺下便睡,一觉醒来,心急火燎地还想着要上班呢,突然当头一棒,想:再也不用上班了,我下岗了。未婚夫准时地又来到了我的家中。这一次我可不敢再含糊了,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下岗了,确实下岗了。

  奇怪的是,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我们好像立刻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然后,到该走的时候,他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王延勤(气愤):岂有此理,连一点过渡也没有?

  王靖波:确实没有一点过渡,就好像一个人淹死了,连一片涟漪都没有。

  王延勤(愤怒):他妈的!如果这小子在我面前,我会给他——

  王靖波:噢,等等,我记错了,也不是一丝波纹都没有。过了很久,他给我来了封信,说他放在我这里的照片有别的用处,请我帮他找找,他到时候来取。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把他放在我这里的书和其他一些杂物整理好了,盛在一个口袋里。他来了,我把口袋交给他,说:你走吧,我不留你了。

  他就走了,就这么结束了。奇怪的是我当时一点也不难受,我平静极了。难受是在以后慢慢才感受到的。天下所有失恋姑娘的痛苦,我都尝到了,比她们更多的是那份残疾姑娘的失恋痛苦。最后也许是尊严战胜了一切,我开始告诫自己,我难受的并不是失去爱情,我难受的是我怎么会失去尊严,我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

  也许那突然消失的婚恋对我的刺激太深,以至于强烈的反弹让我反而勇敢地冲出家门,去赶快寻求茫茫大海上的绿岛。

  记不得我跑了多少地方,记不得多少次笔试、面试、填表,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只记得有一次我去一个人才市场,人们告诉我那地方在三楼。我拖着我的残腿,从一楼爬到三楼,夏日炎炎,腿痛钻心,正要往那三楼的门里走,却又被守门的拦住了,说这里不能随便进,得入场票。我问到哪里取入场票?他说到一楼去买,五元钱一张。我一时就愣住了,我并不在乎五元钱的一张票,我是在乎我又得从三楼下去,买了票,再上来,这样,我为了入这个门,就要走十二层楼梯。

  突然一阵心酸涌上,为什么对别人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对我而言,却那么艰难。为什么就没有人帮帮我?我虽然有学历、有智商、有品行、有技能,可是我毕竟缺一条好腿啊!

  也许正是在那一时刻,我正面与我的残疾对视了,我开始看清了那从前被遮蔽着的生活,原来它是那样的深不可测,不可捉摸,那样的诡谲变幻,残酷可怕!我强忍泪水回转身,突然,那守门人说:等等,姑娘,你进去吧。我又回转身来,一股暖流涌上,一下子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为他人的这举手之劳的爱流下眼泪。一个不认识我的人,知道我这时候最需要什么,他帮助了我,使我濒于绝望的心重新一跃而起,我为此流泪。

  其实,我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王延勤:说得好!生活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生活是人创造的,我们就是要让可怕越来越少,让可爱越来越多。靖波你说得好!平时我太忙了,没时间听你说,现在我们有时间了,你继续往下说,我爱听!

  王靖波:我也愿意讲给您听,有些经历我还从来没有对人讲过呢。

  有一次,通过笔试,我被我们这座城市的一家名牌企业初步录取了,主考人要再对我面试一次。我喜出望外地前往。那单位很远,几乎就在城郊,烈日当头,我骑着自行车去。并非没有钱乘出租车,是我不愿意。以后上班了天天那么远路,我也不可能天天打的,还是从现在做起。在门口等着的时候,我的心惴惴不安。因为已经有许多次了,我的笔试成绩都名列前茅,每次都是面试后被刷了下来,就因为我的那条残腿。这一次我还会重蹈覆辙吗?

  主考人叫我进去,我吸了一口气,走入他的办公室。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我还是不得不看——我看到他愣住了的眼神。他肯定还是想掩饰自己的,但还是没有能够,他的目光从我的腿移到我的脸,再从我的脸移到我的腿——这正是我多少天来已经看惯了的表情啊——吃惊、怜悯、可惜、无奈、否定。他让我坐下,我站着,我不愿意坐下。他让我喝水,我不喝,我仿佛是在等待末日的审判。主考人终于开口了,他说没想到我是这样的,因为我的笔试考了第一名。

  尽管我有思想准备,依然全身一下瘫软,我想开口为自己申辩,然而我如何开口?让我说自己的这条残腿从来没有影响过我的智慧,影响过我的行动、我的工作,我的自强不息的奋斗目标?说我从十八岁开始就自己养活自己,说我在单位是先进工作者,我自学成才、劳动标兵?说这些有什么用?所有的努力都抵不过一条残腿。我不知道自己都听到了些什么。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你很出色,一点也不亚于健康人,可惜我们这里的工作需要……很遗憾,下次有机会我们一定首先考虑你……

  我一走出办公室就哭了。我不敢回头看,但还是又回头看了一眼。我不知道自己怀着怎么样的侥幸心理,也许希望那厚厚的大门能够为我开一条缝。然而,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路上泪流满面,眼泪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如大雨滂沱。从前一直以为以泪洗面是一句夸张的形容词,此刻才知道这是非常真实的。天气那么炎热,我的眼泪就如清水一般给我的哭泣的面容降温……王领导,我该怎么生活下去呢,我该怎么办呢?

  王延勤(激动地表白):我会来帮你的,我会来救你的,我已经知道你的事情了,别人告诉了我,我会立刻来到你身边的,别害怕!姑娘,有我呢。

  王靖波:是的,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相信您已经看到了我孤独奔波的身影,您的心肯定已经接通了我的心,并且肯定已经开始为我发疼,否则,您怎么会在那天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冬天来临了,转眼就是1998年的1月,正是我本来应该结婚的日子。就在那一段日子里,因为您的无私帮助,我又找到了新的人生起飞点……

  (版面配图:姚沈方)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

  

  ——一次生者与逝者的心灵对白

  ■王旭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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