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阴影 阴影
第00007版:钱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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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月5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望月·辨雪
■叶延滨
  (一)

  那是大凉山腹地的一个老城,西昌。前年回去看卫星发射,发现他变了,因为有一个卫星发射基地,扬名四海。有了高速公路,也有了成片的楼房和宽广的街道。楼房和街道让小城变得熟悉了,就像内地所有的城市,像那个顺口溜:“过了一村又一村,村村像城镇;过了一镇又一镇,镇镇像农村。”这有褒也有贬,就像那个口号:“消灭了城乡差别。”啊呀,开始消失了差别的人们,这才像发现宝贝一样,发现了还没有水泥建筑化的乌镇、西塘、周庄、同里,呀呀呼呼地掀起了“江南古镇”热。而我生活过的西昌,四十年前的西昌,一个初中孩子眼中的西昌,一个梦中带来月光的西昌,那曾是何等正宗的“古镇”啊。

  我记得,在边城西昌的老街,也有一个新华书店。那位写了《达吉和她的父亲》的作家高缨,新出的散文集《西昌月》摆在醒目处,吸引着我的目光。四十八开的小书,大概只有一百多页。书不贵,是两角钱还是三角钱,刚好是我衣兜里有的钱。我买下了这本书,这本书成了我初中写作文的范本,它也把西昌的月色,一字一字地印在了我的心底。

  西昌的月亮确实特别,特别地大,特别地亮。回想起来,大概是跟老城特殊的环境有关。西昌是大凉山腹地的盆地,也叫高原坝子。四周是黝黑的大山,把夜空围成一池深蓝的湖,星光灿烂,月亮也显得皎皎有神。再加上这不大的高原盆地,有一半是高原湖,名叫邛海。湖水映着夜空,多了一倍星斗,多了一个月亮。我在西昌第一个家是湖边的师范学校,那是母亲从省城下放到这里教书的地方。而我在邛海的另一侧读书,是一所叫川兴初级中学的乡村学校。我住校,周末回到母亲身边。我的学校与母亲的学校之间没有公路,更没有汽车,我沿着湖边的小路和田埂回家,要步行三十多里。归途上,太阳落下去了,溅起稻田一片蛙声。高高低低的蛙声,拉洋片似的,为变脸的天空充当伴奏,蓝天变出金色,镶着金边的云彩变出焰火的通红,火烧云渐渐退去光辉,还要把最后的光芒抹遍群山。那些高耸的山峦像是从炉火里夹出来的铁块,慢慢变凉变黑,沉重的黑色,把湖水染为墨水,衬出天空那蓝宝石一样的湛蓝。群山如铁,渔火如豆,月光如泻。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还有相伴的同学,走到一半以后,只剩月亮与我同行。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月光下,这是童年最难忘的路途,一生不忘,直到今天,只要梦回西昌,总像是月下独自走在蛙声壮胆的田埂上……

  天上的月亮总是更多地浸浴在邛海里,这个叫做邛海的高原湖,为边城西昌洗去了沧桑和蛮荒,凭添了许多妩媚和幽静。绕着湖畔,走在或宽或窄的田埂上,就像走在从月亮里冲洗出来的黑白老电影里,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和蟋蟀声,催动赶路的脚步。有时,湖水里的芦苇惊起一两只野鸭,它们从水里那轮月亮里扇动翅膀,“扑扑”地飞向天上的那轮月亮。在月光下赶路,田埂上发亮处就是积水。湖边的田埂水多,因此,每次周末回家都是穿着草鞋,不怕路滑,也不怕趟水。穿草鞋,走田埂,湖上风习习,天上月明明,够诗意吧。可惜那时,心情没敢诗意,弄不好,一不留神就会踩上地雷一样大型号的牛粪。水牛也许也是刚从田埂走过,热烘烘的牛粪告许我刚刚在这里出现过的诗情,夕阳、水田、牧童、老牛、炊烟……唉,好在穿的是草鞋,紧走两步,坐到田埂上。把脚伸进水沟里,连脚带鞋在水里一通搅动,好了,又可以上路了。

  也有没有月亮的时候,要打着手电赶路,有时也提马灯。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手电筒里的电池,马灯里的煤油,都是凭票配给品,甭说贵,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因此,常摸黑走夜路,只有在过沟上坎的地方,才用一下手电筒。因此,常常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就盼着回家的那个晚上,能有月亮,有母亲一样温存的月光,引领回家的方向。

  母亲的学校在邛海边的庐山脚下。这山也叫做庐山,山间茂密的大树蓬松着绿云,引流泉水的竹制简槽爬满了青苔。快到家时,总在这里喝一口简槽里的山泉水,仰在石条上歇息一下。望着天上的银月,远远传来学校的喇叭声:“北京的金山上太阳照四方……”我想,那些在太阳下坐着公共汽车回家的人,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啊,那时候就这样,整整三年的初中,整整三年的周末回家路,使那轮皎皎如雪的西昌月,成为我心底永远的烛光——当每次梦中回家,当每次又梦见母亲的时候!

  (二)

  作为诗人的毛泽东曾写下过一首著名的《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把雪写得如此大气磅礴,气度不凡,确实显示出一个革命家的心胸抱负。据资料介绍,诗人曾加自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两千年来封建主义的一个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此,须知这是诗啊!难道可以咒骂这些人吗?别的是错误的。末三句指无产阶级。”诗人加注所说的是这首词的后半阙:“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一段与雪无多大关系,是由雪景起兴引出的议论。诗人的自注有助于人们理解这首词,但不知这段自注,读这首词也会觉出诗人的抱负和胸襟是值得“千秋评说”的。词题为《沁园春·雪》,我对诗人写出的雪,是很感兴趣。

  诗人前半阙词是直写雪的,不是写雪本身,而是写雪之景“北国风光”。北国风光之雪,写成如此“大鸟瞰”、“大全景”,当然是与一个心怀天下的胸襟相对应。除了上面这些理解外,我想雪本身也很值得研究,也就是说,除了认识这首词里的抒情主人公外,还值得认识一下作为起兴之物的雪。雪,对每个人都不算陌生,我那儿子的学前班课本就有“雷电风雪”,但此雪不是彼雪,此雪是陕北高原之雪,是长征胜利终点上的雪,是一南方来的革命家眼中的雪。上述三点,加起来也才有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之雪。陕北观雪,确有不凡之效果,一是高原,可让人举目千里,二是高原又没有高山巨川,而多起伏不平的丘陵,沟沟峁峁。这样一场大雪之后,则是莽莽苍苍的天地间皆是雪的世界。这世界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也许没有什么感觉,而在一个出身在南方的革命家眼中无疑是个分外妖娆的新世界。

  上面我们从一个革命家的诗篇中认识了“这一种”雪,大气的雪,大美的雪,可以改天换地的雪。因为此雪飞入了一个革命家的眼中,飞在大气大美的陕北高原上。但世界上确有各种各样的雪,南极的雪让人想到永恒,喜马拉雅的雪让人想到高洁,西子湖畔断桥残雪让人想到悲剧的美,都市上空飘动的雪让人想起远了的乡情……为什么雪有如此不同的性情呢?美学老师会说这是人们“移情于物”产生的效果。话这么一说,就太教科书化了。再问一句,为什么雪能让这么多不同的情感都移在自己身上呢?这就有意思了,对不对?

  雪作为一个审美对象的时候,它有若干值得一提的特点:它最简洁,每一雪花都极微小,但无数雪花的飞动、飘洒、堆积,则呈现出万千姿态的丰富;它最单纯,只有单调的白色,但当它漫天洒落之后,就让五光十色的世界变成白色王国,让我们疲惫的目光得到抚慰;它来去匆匆,因为其存在于天地间的时日短暂,让人们有格外的怜爱,它以其弱小易逝,在心理上得到人们审美时的情感倾向……同时上述这些特性,使雪之美有着较大的可塑性、附着性,让开天辟地的一代英杰与惜花怜玉的名门深闺,都可能会在雪花纷飞的时候,让自己的心地飞起来。

  写这篇短文是因今冬我心里一个很深的印象:都市忙碌的大街,人群车流,大雪纷飞,雪落下来,就被车轮和鞋碾压消失。人群不理会雪花,车辆也不理会雪花,而雪花依旧纷纷扑向城市,想用自己的努力建立一个银白的世界,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存在的世界。这是弱小对强大的挑战,这是美对世俗的挑战,这是让我心动的一场悲剧,如我们常说的“飞蛾扑火”,但这不是一只飞蛾,而是漫天的飞蛾,飞蛾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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